醒來以後

刷牙之前的想法：

永遠

我所聽過的

最讓人傷心的字眼（以後...之前  夏宇）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可能得絕症，你猶豫、你害怕、你逃避。直到有
天，終於下定決心，鼓起勇氣，要面對死神，檢查個徹底，你自問：
最想找誰陪你？

采芹很肯定的是，這個人絕非她老公。經商的他，正值創業關鍵期，
常應酬到半夜，甚至天亮才回家，很少過問采芹的事，也不談自己工
作的事。

久而久之，采芹也懶得理他，兩人關係淡得好像房東、房客之間的點
頭之交，只不過，采芹不用付老公房租，老公還會不定時給她家用費
。

他們夫妻有時就像輪班睡覺， 雙人床上，總是只有一個人。

采芹都已忘記，老公上次碰她是什麼時候了。

她似乎可以預見未來，只有兩種結局，一是老公創業成功，一飛沖天
，成為大老闆，然後情婦一個接一個，孩子也是一個接一個生，不孕
的采芹從此更被冷落；另一種下場，就是他失敗，欠了一屁股債，連
她也被拖累。但無論哪種結局，采芹都看不到希望。

失敗、無味的婚姻，讓她變成一個「無心」的人，只好在網路尋尋覓
覓，找一個能安她的心，讓她安心的人。但和攝影師、美術系男生上
床，沉溺在虛擬與肢體性愛，並無法讓她安心。

她的心，依舊像窟窿，空在那邊，彷如專門吸引男人的無底洞，每個
男人遇到她，就咻地被吸進去，然後不見了，她的心卻仍荒蕪。

直到遇上不急於和她上床的文藝青年，不知不覺間，她的心開始一點
一點被填滿了，她心煩的時候，只要上線和他講幾句話，就像吃了鎮
定劑，立刻穩下來。她隱約覺得，文藝青年就是那個能安她心的男人
....。

天氣一天一天涼了，台北開始下起濕冷的冬雨。敦化南路上的欒花已
謝，從捷運車窗外望，只剩一片枯黑。

每到冬天就手腳冰冷的采芹，全身裹著毛毯，邊打字邊搓著暖暖包，
依舊夜夜和文藝青年閒扯淡，討論她那永遠寫不滿意的詩。但感覺她
話變少了，身體好像也變差了，常常聊沒多久就喊累，不到十二點就
說要上床睡覺，卻好像怎麼也睡不飽。

每天早晨醒來，刷牙之前，望著鏡中的自己，眼下的黑眼圈似乎從未
消失，上班前總要搽厚厚的粉遮掩。

要命的是，她突然得了蕁麻疹，明明沒吃什麼東西，還是照樣全身癢
到不行，一抓就整片腫起來，她起初被嚇壞了，不得不到診所就醫，
醫生問她是否吃了什麼過敏的東西，她堅稱從小就不是過敏體質，喝
酒、吃海鮮，沒出過問題。醫生說，若是這樣，只能說妳身體變差，
免疫力變弱，過敏原進到體內，再也擋不住了。

其實采芹擔心的，不是蕁麻疹，而是更壞的東西。內心煎熬已到了極
限，再不下定決心，遲早會崩潰。

耶誕前夕，是個難得沒下雨的晴天，但刺骨寒風，讓人不敢領教，尤
其靠海的淡水，更創下八點九度的立冬來最低溫。

那天中午，文藝青年在出版社校對一本新書樣稿時，采芹突然打電話
到辦公室來。

「你有沒有嚇了一跳。」她的聲音和他想像一樣，嗲嗲的，但氣若游
絲。

「妳真的是采芹？怎麼了？」他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除了陪妳搶銀行以外的事都可以。」他學村上春樹小說的男主角講
話。

「今天一早起床，刷牙時，我又流鼻血了，這陣子常這樣，但今天特
別嚴重，流了很久才止血。我一直沒告訴你，我的乳房出現腫塊，我
擔心是不好的東西，就一直拖著沒去檢查。我本來就不孕，若得了乳
癌，恐怕連老公都會拋棄我了。」

「若真這樣，這種老公不要也罷。妳還好吧？」

「你可不可以陪我到醫院檢查？」

「我陪你？」

文藝青年心想，「照理說，這麼嚴重的事，應該是由老公陪去檢查的
，她竟然找從沒見過的我，我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呢？可見我對她還
是滿重要的；但她和老公之間的問題，應該也到了快攤牌的時候了吧
？」

「怎麼樣？不方便就算了？你大概不想被女鬼纏住吧？第一次見面就
要你陪我去醫院。」

「我還有幾天年假要銷。妳說，要去哪家醫院看？問題遲早還是要解
決的。我要妳知道，不論何時，只要妳開口，我絕對願意陪妳面對這
種生死大事。」

「你真溫柔....就我家附近的淡水馬偕好了。」

文藝青年坐淡水線捷運趕到馬偕時，采芹已掛好號，她穿著一件套頭
毛衣，沒穿外套，瓜子臉、大眼睛，一頭挑染長髮，和部落格的照片
一樣漂亮，但較憔悴，有刻意化妝掩飾。

「看到我，有讓你失望嗎？」她睜大眼睛。

「當然沒有，即使是恐龍，也是一尾也很美的恐龍。」

「你沒我想像中老嘛！想必年輕也有帥過的時候。」

「妳還是一樣毒喔。今天妳最大，隨妳怎麼講，快樂就好。」

掛腫瘤科的人比較少，很快就輪到采芹。文藝青年只能坐在診療室外
枯等。醫生觸診完，還要照超音波、驗血之類的，看樣子，不會馬上
有結果。

等完成所有檢查手續，走出醫院，西邊靠淡水河出海口的天空，已開
始轉黃，夕陽正逐漸往下掉。

「好漂亮喔！」采芹不禁讚嘆。「不騙你，我婚後搬到淡水和老公住
，我們沒一起看過淡水夕陽，很不可思議吧！」

「他的確很失職。連我這個住在最南邊新店的人，都常搭一個多小時
的捷運來淡水專程看夕陽。」

「你一個大男人自己看夕陽？不會很奇怪嗎？我怕寂寞，沒有勇氣一
個人看夕陽、吃飯或看電影。」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若有人陪，幹麼自己一個人看！」

「──看完醫生，我反而平靜多了，不那麼害怕。」采芹冷靜地說。

「我媽這邊的家族有乳癌遺傳史，我外祖母、還有兩個阿姨都是乳癌
死的。我媽雖然很健康，但也是常定期檢查，我卻很抗拒，一直瞞著
她。」

「真難為妳了。反正檢查結果過兩天才出來，今天就暫且不想，容我
陪妳吃飯看夕陽，可乎？」

他在醫院門口攔了一輛計程車，駛向近出海口的一家餐廳，坐在靠堤
岸的窗邊。采芹沒穿厚外套，怕她著涼，他沒帶她坐在岸邊看夕陽。
但這家餐廳視野絕佳，淡海落日一覽無遺，難怪生意這麼好。

點好菜，嘴唇凍得有點發紫的采芹，問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我們每天在MSN聊天聊這麼久，你是怎麼看我的？為何願意大老
遠陪我看醫生？難道你不會嫌麻煩？不怕被我拖累嗎」

「我只是把妳當一個女人看。像半透明、薄薄的玉器一樣的女人，要
好好捧在手心裡呵護，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摔碎。」

「好窩心喔！」

「ㄜ~這是川端康成說的啦！我不小心背起來。」

「你還真老實耶，難怪娶不到老婆。」

「我就不喜歡騙人咩。」

「妳排斥和已婚的人妻談戀愛嗎？」她直攻核心。

「要看跟誰吧！」

「如果是我呢？」

「...妳在試探我嗎？」

不知不覺，文藝青年中毒已深，每晚采芹下班回到家的時間一到，就
立刻上網等她，好像忠實的哈巴狗，每晚乖乖待在門口等主人回家一
樣。她也如此。兩人一搭上線，他就百無聊賴陪她天南地北亂扯一通
，每次他逗她，她就會用MSN回他一個小狗遮嘴的笑臉，他看了直傻
笑。

就這樣，兩人每晚總得聊到十二點多，才依依不捨說再見，道晚安，
互丟一個紅心、一個月亮或一個笑臉，又再聊了幾句，才關機上床。

一天過了一天，聊越多，認識越深，文藝青年就越想見采芹，一顆心
糾在那邊，相思找不到出口，心煩氣燥，有時連上班都會分神，想著
昨晚和她嬉笑怒罵，不自覺笑了出來。

他早已愛上她了，只是他不願承認，只因她還有個不愛她的老公，讓
他不敢跨出第一步，寧願當個愛情的懦夫。

「我是說正經的。你喜歡我嗎？或者說，你喜歡過我嗎？」

古意、小心、前半輩子從沒出過軌的文藝青年，正被眼前這個和死神
拔河的女人，一步一步帶到不顧一切的險境。

「該怎麼說呢？從我答應見面，陪妳看醫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完
了。我寧捨天堂，陪妳走向地獄。」

「好感動喔！我死而無憾了。」她虛弱地連咳了兩聲。「你從沒想過
和我上床嗎？」

「吼，妳還是不改本性，都這種時候了，妳還問這個。」

「人家就是很想知道嘛！」

「唉，真的拿妳沒辦法。」他豁出去了，反正人生就這麼一遭。「我
是正常的男人，當然會亂想啊！」

她滿意地笑了笑。接著又咳了幾聲。衣服真的穿太少了，店裡又沒開
暖氣。

文藝青年脫下身上的羽絨外套，披在采芹的身上，然後半開玩笑地說
：「我希望妳能永遠把我穿在身上，像這外套。」

窗外火紅的夕陽，正燒紅了晚天。

「永遠？我所聽過，最傷心的字眼.... 我的嘴還是冰的，你要不要
幫我取暖一下？」采芹還不放過他。

他凝視眼角泛著淚光的采芹，發現已被逼到戀愛中毒的絕境。於是不
管三七二十一，好像已演練過千百遍一樣，溫柔地吻了采芹冰冷的雙
唇。

她終於安心了。

身後剛墜入海平面的偌大夕陽，像采芹的回眸，文藝青年品嚐到的，
是一望無際的寂寞.....。（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