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愛情的記憶，每人心中都有一道開關，一段痛徹心扉的戀情結束
，記憶常會卡擦一聲，像保險絲一樣，自動關閉，保護自己不被燒傷
。

或許因為夕陽太美，空氣漂浮著感傷；或者因為我們同年，又曾是同
業，值得相信。那天，他深鎖多年的記憶，突然被打開了，我很難相
信，眼前這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曾有如此激情的過去。

他前一陣子工作遇瓶頸，索性辭職，轉到教會的兒少中途之家服務。
上午九點上班前，他會先念一段聖經，保持內心平靜，再協助修女照
顧一群孤苦無依的小孩，收入不高，但過得很充實。

周六下午，我們約在貓空喝茶，他提到中途之家，有個讀小二的女孩
，長得很可愛，但因空間有限，被安置到學齡前的幼兒區，沒有同儕
相伴，很寂寞，常會問他，何時才會被領養走，離開孤兒院。他聽了
很難過，唱了一首聖歌，摸摸女孩的頭，要她知道，不論何時何地，
他都會像親生父親一樣關心她。

「我當時差點衝動領養她。」他停頓一兩分鐘，然後吸鼻子，眼眶泛
著淚水。「對不起，突然想起年輕的事，一時感傷。別看我一百八十
五公分這麼大個兒，也有很脆弱的一面。」我被他嚇一跳，一時不知
該說什麼。

「要是我女兒有生出來，應該也像她一樣大了吧！」

婚後多年膝下無子的他，於是毫不保留地，娓娓道出他的初戀。

他來自港都一個純樸家庭，爸爸是軍人，媽媽是內勤女警，工專畢業
後，他發現自己對理工一點也沒興趣，北上插班C大政治系。當時解
嚴才沒幾年，民主政治正蓬勃發展，他大三看報紙廣告，當上一名在
野黨立委的助理，月薪一萬八，對窮學生而言，算很不錯了。

那天中午，立委辦公室只剩他一人，他正吃著青島東路買來的便當。
有人敲門，是個身材高挑，足足有一百七十公分的女孩，鵝蛋臉，綁
著馬尾，天生一對勾魂眼。

她自我介紹，是對面辦公室另一立委的新助理，特別登門拜訪，想問他
當助理該注意什麼事。

他一一細說，包括到哪裡找問政資料、如何上網找相關法規及立法草
案等等，還給了她一分立院記者的通訊錄，指點他如何和記者打好關
係、餵新聞，甚至可在委員質詢前，和記者套招，幫記者問他們想要
的爭議話題，相互利用，炒立委知名度及新聞。

「沒想到，立委助理這工作，還挺複雜的嘛！」她嘟著嘴，模樣甚是
可愛。

當晚，他約她在立院旁邊的台大校友會館咖啡廳繼續聊，才知道她當
過女中的儀隊隊長，老爸在台北開一家規模不小的旅行社，高中畢業
後，就送她到瑞士讀觀光學院。她剛畢業歸國，對旅遊業興趣不大，
透過老爸關係，先當立委助理混混日子。

他遺傳父親的軍人體格，當年儀表堂堂，是很多立委女助理暗戀對象
。但他木訥，和女孩子講話還會低頭、結巴，至今沒談過戀愛。

論外表，他們很登對，是國會金童玉女。活潑外向的她，下班常約他
吃飯、唱歌，有幾次還硬拉他到中泰賓館的KISS或凱悅的ZIGA ZEGA
跳舞。跳到慢舞時，他很緊張，手心直冒汗，不敢摟她的腰，還要她
教。

女方主動，條件又這麼好，再怎麼木頭的男人，也難不動心。沒多久
，他們就膩在一起，有天為了立委隔天質詢要的資料，他在辦公室待
到深夜，她陪他到很晚，兩人情不自禁，就鎖起門，把第一次給了對
方。

他很驚訝，女孩子一旦認定你，肌膚之親時，竟比男人還投入、瘋狂
。有一兩次，甚至門沒鎖，她就急著要他。像做壞事，擔心被抓到，
兩人反而更激情，事後才後悔，不該這麼衝動，萬一被人撞見，在國
會聖堂內做男女愛做的事，該當何罪？他光回想，都會臉紅心跳，更
別說告訴別人。

立委三年一任，助理的工作其實很不穩定，萬一立委沒連任，就要跟
著捲鋪蓋另謀出路，不然就要跳槽投靠別的立委。

大學畢業後，他邀她一起補習考研究所，至少拿個碩士，出路更寬廣
，不用一輩子當助理。但她玩心重，才補個一兩節，就意興闌珊打退
堂鼓，白繳了錢。他念了她幾句，就吵了起來，過幾天和好如初，她
在床上的表現更加激情。

他已深陷於她，無法自拔。本想碩士畢業後，找個更好的工作，向她
求婚。但她壓根不想定下來，兩人價值觀、生活態度、前途規畫的差
距逐漸浮現。

這時殺出一個程咬金，她的辦公室，來了另一名助理，這男的外表斯
文，研究所畢業，家世不錯，開轎車上班，是那種很會哄女孩、會幫
女孩開車門、生日寫小卡片的「紳士」型男人，不像他出身軍警家庭
，騎一台老舊偉士牌，有點老古板，不懂得情趣。

要命的是，他依靠的立委連任失敗，他突然失業，研究所又沒考上，
面臨轉捩點，和打扮愈來愈時髦的女友，由小吵變成大吵，漸行漸遠
。

她愈來愈常提到同辦公室的男助理，說對方有多體貼、多浪漫，有次
載她到陽明山上的天籟溫泉會館開會，途中迷路，乾脆載她到菁山路
的「秘密花園」喝咖啡。天曉得，這說不定是男的故意耍手段，安排
意外的插曲，刻意要釣她。

他後來考上U報記者，發派台東，幾天後就得報到。接到錄取通知那
晚，他回立委辦公室，想和她好好談談。她辦公室燈還亮著，但門反
鎖，裡面傳出一對男女黏膩的聲音。青天霹靂。他心如刀割，掉頭而
去，隔天不告而別。

當時的大報地方記者，是一方之霸，縣長、議長巴結的對象，薪水也
不低，拍一張照片給三百，連同稿費，月入五、六萬。他雖不喜歡，
仍常被特派或警察拉去酒家應酬，他酒量不好，有一兩次醉得不醒人
事，隔天賓館醒來，就像電影演的，旁邊躺著一個陌生裸女，是酒友
幫他叫的酒店小姐，讓他更加自我厭惡。

他頹廢了許久，後來和採訪認識的一名鄉公所科員交往，對方是阿美
族美女，白皮膚，長得很漂亮，全家信天主教，心腸好，笑起來很甜
。

他仍無法忘情儀隊隊長，幾個月返回台北總社受訓，他忍不住打電話
給她。他已買了車，到青島東路立院側門載她，直達天母的法樂琪餐
廳。

「你以前從沒帶我來這種地方。」她沒好氣地說。

「那時薪水還不到兩萬，又要付房租，哪吃得起一客兩千元的牛排。
」他想起有次帶她到租處，四、五坪的方寸之地，堆滿了書及雜物，
他不覺自卑。

她和新男友才交往不久，對方就到南部山區服預官役，是最辛苦的野
戰步排。還記得當晚，她不斷抱怨，自己搭機、轉三班公車，好不容
易到軍營探望男友，對方卻是累得半死，對她愛理不理。她言下透露
悔意，隱約暗示兩人復合的可能。

他餘恨未消，說他交了新女友，且已上過床。她聽了臉色大變，罵他
「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們才剛分手，就馬上和別人上床？」從小就被
視為掌上明珠的嬌嬌女，個性好強，彷彿連前男友移情別戀，要上床
都得先經過她批准；好像她劈腿是小事，別人背叛她卻是罪大惡極。

他不甘示弱：「我沒有妳厲害，還沒分手，就和別的男人在立院辦公
室搞起來。」

「哪有？我從沒背叛過你！」

「聲音叫得那麼大聲，我在門外都聽到了！」他故意講得很猥褻。

「你胡說！」她被氣哭，豆大淚珠撲簌簌掉下來。

他已分不清是真是假，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兩人不歡而散。

兩年後，一個下大雨的深夜，他剛從酒攤結束，開車要回台東住處，
接到她的電話。

「我要結婚了！」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喜氣。

他沉默了許久。「還是同一個人嗎？」

「妳以為我是什麼女人？人盡可夫嗎？」手機那頭，傳來她發抖的聲
音。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大受刺激，心情盪到谷底，一句「
祝妳幸福」，然後掛斷電話，打開車門，用力把手機丟到公路旁的太
平洋，淋了一身雨，呆坐車內，淚像打在擋風玻璃上的豪雨，一直流
下來。

隔天，他無情地甩掉原住民女友，彷彿她只是用來刺激前女友的工具
，如今已無利用價值，棄如敝屣。

直到一年後，他調回台北，才從台東友人口中得知，那個清純的台東
女子，曾為了他墮胎。他悔恨交加，罵自己爛人，糟糕得可以，竟傷
及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他曾回頭請她原諒，但她被傷透心，拒他千里。

他後來受洗信天主教，娶了一個女教友，對方長得不漂亮，但處處為
人著想，休假常到教會當義工。他說不上有多愛她，和她在一起，已
無昔日激情，但平凡之中，自有一種幸福。誰說，這不也是種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