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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是什麼?.孝道
2007/08/31 20:16:24瀏覽607|回應0|推薦2

文化是什麼?

作者:龍應台

  曾經有一個特別奇怪的場合,作為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的我,被要求當場「簡單扼要」地說出來,「文化是什麼?」

  是在1999年的議會裡。從九月開始,官員每天四五個小時坐在議會裡接受議員輪番質詢。我是個「新生」,議員發言多半用一種怒吼咆哮的聲音,麥克風再把音量加以擴大,耳朵嗡嗡作響,一天下來,暈眩的症狀出現,我總在頭昏腦脹的狀態下回到辦公室,再看公文到半夜。交通局長是學者出身,他的症狀是胃絞痛,想嘔吐。到了十二月底,預算要三讀通過,第二年的政務才能執行。咆哮了四個月的議會為了要表現「戮力為公」,很戲劇化地總是通宵不寐地審預算,從下午兩點開始連審二十四小時或四十八小時。議員可以輪番上場,回去小睡一場或者吃個酒席再回來,官員卻得寸步不離地徹夜死守。我坐在大廳的一隅,看著窗外冬夜的雨濕濕地打在玻璃上,沙沙作響,覺得全身徹骨的寒意。

  在這樣一個濕雨焦灼不安、黑夜透著荒謬的清晨三時,我發現我被喚上質詢台,為台北市的文化預算辯護。一位議員,剛從外面進來,可能才有應酬,滿臉紅通通地,大聲說,「局長,你說吧,什麼叫做文化?」

  文化?它是隨便一個人迎面走來,他的舉手投足,他的一顰一笑,他的整體氣質。他走過一棵樹,樹枝低垂,他是隨手把枝折斷丟棄,還是彎身而過?一隻長了癬的流浪狗走近他,他是憐憫地避開,還是一腳踢過去?電梯門打開,他是謙抑的讓人,還是霸道的推人?一位盲人和他並肩路口,路燈亮了,他會攙那盲者一把嗎?他與別人如何擦身而過?他如何低頭繫上自己鬆了的鞋帶?他怎麼自賣菜小販接過找來的零錢?他,獨處時如何與自己相處?

  文化其實體現在一個人如何對待自己,如何對待他人,如何對待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在一個文化厚實的社會裡,人懂得尊重自己---他不苟且,因為不苟且所以有品味;人懂得尊重別人---他不霸道,因為不霸道所以有道德;人懂得尊重自然---他不掠奪,因為不掠奪所以有永續的生命。

  在一個空蕩蕩的議堂裡,半夜三更,這樣談文化,好像只有鬼在聽。我心裡在想,我知道,你以為我會談雄偉的博物館,華麗的音樂廳和偉大的藝術家,不,如果你給我更多的時間,我會繼續說下去,即使是三更半夜寒意徹骨:

  胡蘭成描寫他所熟悉的江南鄉下人。儉樸的農家婦女也許坐在門檻上織毛衣、揀豆子,穿著家居的粗布褲,但是一見鄰居來訪,即使是非常熟悉的街坊鄰居,她也必先進屋裡去,將裙子換上,再出來和客人說話。穿裙或穿褲代表什麼符號會因時代而變,但是認為「禮」是重要的--也就是對自己和對他人的一種尊重,在農婦身上顯現的其實是一種文化的底蘊。何謂底蘊,不過就是,沒有學問、不識字的也自然會知道的禮數,因為祖輩父輩代代相傳,因為家家戶戶耳濡目染,價值觀在潛移默化中於焉形成,就是文化。農婦或許不知道仲尼曾經說過「爾愛其羊,吾愛其禮」,但是他舉手投足之間,無處不是「禮」。

  希臘的山從大海拔起,氣候乾燥,土地貧瘠,簡陋的農舍錯落在荊棘山路中,老農牽著大耳驢自橄欖樹下走過。他的簡單的家,粉牆漆得雪白,牆腳一株薔薇老根盤繞,開出一簇簇緋紅的花朵,映在白牆上。老農不見得知道亞里斯多德如何談論詩學和美學,但是他在刷白了的粉牆邊種下一株紅薔薇,顯然認為「美」是重要的,一種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環境的作法。他很可能不曾踏入過任何美術館,但他起居進退之間,無處不是「美」。

  在台灣南部鄉下,我曾經在一座廟前的荷花池畔坐下。為了不把裙子弄髒,便將報紙墊在下面。一位帶著斗笠的老人家馬上遞過來自己肩上的毛巾,說,「小姐,那個紙有字,不要坐啦,我的毛巾給你坐。」字,代表知識的價值,斗笠老伯堅持對知識的敬重。

  對於心中某種「價值」和「秩序」的堅持,在亂世中尤其黑白分明起來。今天我們看見的巴黎雍容美麗一如以往,是因為,佔領巴黎的德國指揮官在接到希特勒「撤退前徹底毀掉巴黎」的命令時,決定抗命不從,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保住一座古城。梁涑溟在日本軍機的砲彈在身邊轟然炸開時,靜坐院落中,繼續讀書,思索東西文化和教育的問題。兩者對於後世的影響或許不同,「抵抗」的姿態卻是一致的。

  對「價值」和「秩序」有所堅持,對破壞這種「價值」和「秩序」有所抵抗,就是文化。

  孝道

  對重度殘障的中年男子林進義來說,從台南市南郊到嘉南縣境交界,六十多公里的路程,只是一條單純的返鄉之道;但在旁人眼裡,那卻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孝道」,令人鼻酸,更且令人讚嘆、欽敬。

  林進義遠從鄉下來到府城,碰上生命中的貴人,當一名快樂的洗車工,養活自己和智障的母親。十一年來,每周騎腳踏車來回一百多公里,回家和母親吃一頓午餐。這條令人動容的「孝道」,他已經騎了超過五萬公里,比繞地球赤道一圈還要長四分之一!

  現年卅九歲的林進義,別無一技之長,僅會說幾句簡單、只有熟人才聽得懂的話,所以平時沉默的時候居多。

  廿八歲那年,林進義背著一包破舊衣物,走進台南市大成路的「大成洗車場」,比手畫腳一番,問老闆娘徐春英:「你咁有要請人?」原先徐春英還猶疑了一番,不過因為洗車工人的流動性大,經常有人辭職,所以也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

  冥冥中似乎有緣。徐春英說,至今她還對林進義第一次求職留下深刻印象。那時只見他將背包一丟,就開始去整理洗車工具和擦車,分明是一個很打拚的年輕人。但與他交談後,才發現他是一個嚴重智障者。徐春英一度擔心他無法長久勝任這項工作。

  不過時間證明一切,林進義是一名安分守己、打拚工作的人。在「大成洗車場」工作十一年,徐春英全家,已經將他當成是自家長不大的小孩一般,生病、住院都由徐春英照顧,有時候連春節,林進義也都住在洗車場裡。

  徐春英說,林進義除了賣力工作外,最令人動容的,還有一條長達五萬多公里的「孝道」傳奇,「大成洗車場」的每個顧客都知道這個真實故事,那是連熟讀經書的讀書人,都無法與他相比擬的。

  住在台南縣後壁鄉長安村(靠近嘉義縣水上鄉)的林進義,父親已歿,母親是輕度智障者,生了三個兒子,都是智障;林進義排行老三,是重度智障,原可領政府的救濟金過活。

  十一年前,林進義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來到台南市「大成洗車場」謀到一份工作,可他從沒忘記母親。徐春英說,每周二是林進義輪休的假期,但早上八時,他就要騎腳踏車回台南縣後壁鄉探望母親。這條路大約有六十多公里,來回一百多公里,得騎上十個鐘頭以上。

  徐春英說,林進義滿身塵土的回到家裡,已經中午一點左右;每次回家,都會買一些母親愛吃的東西。母子短暫聚首、共享一頓午餐後,差不多也就是他騎上鐵馬回公司的時間了,等他好不容易騎回台南,已經晚上七點多了。

  十一年來,他這一趟孝親之路,始終未曾中斷過。除非星期二當天有颱風,徐春英會勸他晚兩天再回家。

  林進義的月薪是一萬八千元,老闆娘每天固定給他兩百元外,剩下的一萬兩千元,就利用休假日帶回去給母親。他與命運搏鬥,以及苦行孝道的事蹟,感動不少人;這些年來,他前後騎壞了十多輛腳踏車,全都是洗車場的顧客送給他的。

  有的顧客建議他,不如坐火車回家,不要騎那麼遠的路,免得危險。老闆娘徐春英說老早就勸過他,但他到火車站買車票,恐怕也講不清楚,再說,他既不願花車錢,也怕坐過頭,要克服的問題可多了。

  這條漫長的孝道,林進義前後騎了十多年,真的從不厭倦,或許他心中單純的就當它是一種運動吧!因為單純,所以他很快樂。

【2004.03.09 中國時報,黃文博】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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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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