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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1 20:13:22瀏覽2203|回應0|推薦15 | |
「大哥是成大事之人,歷史恰到岔口,所謂時勢造英雄,他定會青史垂名。社會規範劇變,總有人成為犧牲品,龐然歷史中,小人物的疼痛無足輕重。歷史會忘了我們的。」「……」
斑駁的時光疊疊錯錯。在北平八道灣的四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陽光。無論如何冰冷漠然的人,在暗如淵壑的生命里,總有一次,靠近溫暖,靠近光明。生是修行,緣是塵路的偈誥,因這來之不易的剎那芳華,我忘記哀傷,忘記幽怨,得你,得全世,得一世安穩。然而,滿地陽光涼了。 作人與先生決裂,因先生偷窺信子沐浴。 人生如紙,時光若刻,涼薄薄涼,夫復何言? 結髮十七載,未曾同居,現在竟窺弟媳,大約是為「新」。先生料我不識字,書信從不避我,我於是看到作人遞來的絕交書。 魯迅先生: 我昨天才知道——但過去的事不必再說了。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後請不要再到後邊院子裡來,沒有別的話。願你安心,自重。 先生被迫遷居,臨行對我說,留在作人家,或是回紹興娘家。 我不說話。兩行清淚,驚碎長街清冷。他們兄弟二人已然恩斷義絕,此地可堪留我?若回紹興,我便成休妻棄婦,給朱家蒙羞。世人都說先生待我好,誰知我吞下多少形銷骨立的荊棘?我一輩子,無論多難,只哭過兩次。那是一次。 娘娘心疼,勸先生:「你搬了家,也要人照料,帶著她罷。」 先生瞥了我一眼,清冽而凜然。那年渡口,早已物是人非。往事倒影如潮,歷歷湧上心頭。花自飄零水自流。 4 磚塔胡同六十一號,先生與我的新居。我是歡喜的。興許這樣的獨處,可以拯救我。 先生肺病,終日咳得厲害,只能吃流食。我寫信給娘家小弟,托他去東昌坊口的咸亨酒鋪買鹽煮筍和茴香豆,那是先生最愛的小食,寄過來,我磨碎煮進粥里。先生好一點後,我常走十里路去「稻香村」,這間南店北開的糕點鋪,自製各式南味糕點,是先生極鍾情的。先生恢復得很快,待我亦不似原先淡漠,甚至將我的臥室作為書房,莫不是一種恩賜。 家裡又開始賓客如雲,我不再避諱。一切向好。直到,她出現。 高顴骨,短髮,皮膚黑,個子很小,標準嶺南人長相,說話不會翹舌。先生講新國文,久居北平,京腔很重,有時糾正她,她便撒嬌似的說「講乜嘢(粵語,即說什麼)?」先生笑,眉山目水間的情意展延,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暖。 女孩幾乎天天造訪,先生比任何時候都快樂。他放心我不識字,日記和書信都放在臥房桌上。我於是知道,女孩叫許廣平。她給先生寫很多信,濃情蜜意溢於言表。我不明白,大抵又是新人做派。 那日,女孩坐在客廳,我斟茶給她:「許姑娘,喝茶。」歲月如水人如茶,顧盼之間,雲煙四起,藏住多少曲折心思。我不過是想提醒她,誰才是這裡的女主人。無論如何,她是客。 許廣平抬眼看我,一個眼睛裡燈火閃映的女人,笑容像清晨簇新的陽光。她太年輕了。我已年逾不惑,年華驀地在眉眼間輕輕凋謝。青春是一闋流光溢彩背後本能的張皇,有女人的地方,就有爭鬥。可我,不戰而屈。 我默默轉身回臥房,聽聞先生說,「她是我母親的太太,不是我太太。這是母親送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負有贍養義務,至於愛情,我並不知。」我的心仿佛被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先生何等睿智,又如此愚鈍。我是大家閨秀,是舊式女子,不擅辭令,不懂表白。於我而言,愛是生活,是死生契闊的相依相隨,是細水長流的飲食起居。我以為,經年的忍負與犧牲或可換來先生的一抔柔情,沒承想,我的深情卻是一樁悲劇,我的愛情亦是一場徒勞。世界變了,所有人都只當我是舊中國落伍、無望的一代,誰知我曾不斷衡量與丈夫的關係,嘗試了解新世界。我終是背負著命運十字架,隨波逐流。 外面兀自歡聲笑語,許廣平說,「這是一場費厄潑賴(英語fair play的音譯,即公平競爭)。」我聽不懂。恍惚間,滿世喧囂折盡。 5 「三一八慘案」讓北平風聲鶴唳。手無寸鐵的年輕人被段祺瑞政府兵打死,橫屍街頭。國難當頭,無以家為,哀歌響徹北平。先生沒日沒夜地撰文,煙不離手,身體每況愈下,我心疼他。段政府下通緝令,先生走了,留下一句:「朱安,好生過。」 青燈黃卷度殘生,記憶煢煢。一九三六年深秋,日本占了東三省,北平局勢緊張,山雨欲來風滿樓。許廣平寄信給我:「先生逝於十月十九日上午五時二十五分。」展信,淚不可遏。我一輩子流淚只有兩次,那是第二次。枯等三十年,他活著,我就還有個盼,如今,陰陽兩隔。我是將熄的炭火,他是唯一的餘溫,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秋雨瀟瀟,把我心裡淒淒的疾風澆得濕漉漉。緣分清淺,怨不得時過境遷。 後來,日本侵華,娘娘仙逝,日子更艱難了。許廣平接濟我,懷著對失敗者的同情,到底是不屑。在她眼裡,我不過是「舊社會給魯迅痛苦的遺產」。歷史喧囂,容不下我。 家徒四壁,一日兩餐,只有湯水似的稀粥,就幾塊醬蘿蔔。我想起先生的藏書,或可換錢維持生計。先生一生,撰文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字是關於我,何其悲涼。時間都在他人筆尖上,獨獨把我遺忘。 午時,數年庭院深深,門可羅雀的家裡來了客。 「我們是魯迅先生的學生,今日聽聞您意欲出售先生藏書,特來關囑您萬萬不可,魯迅遺物無價,須妥善保存。請您三思。」 「您是舊時代的人,沒有文化,不懂先生作品的價值。先生是民族英雄,是新時代的先驅和領袖,他的遺物一定要保存!」 意氣風發的學生慷慨激昂,我推開面前寡淡的米湯,放下筷子,定定地看著他們:「你們只說先生的遺物要保存,我也是魯迅的遺物,誰來保存我呢?」倚欄愁空悵,恨三千丈,何處話淒涼。 尾聲 日本投降,北平無戰事。 時光越老,人心越淡。獨臥病榻,回望滿盤皆輸的人生,我看到牆角一隻小小的蝸牛。我們是老朋友了,紹興老家的新婚之夜,也有一隻蝸牛陪我捱過。它那麼努力地從牆底一厘一厘往上爬,像我一樣,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可我現在沒力氣了,我待先生再好,也是枉然。我們這些時代波濤中的小角色,大人物身邊的小人物,生存便已是一種枉然。 過往的歲月教會我,人的一生中有一個字,冷,徹骨的冷。所以我會在星稀的冬夜,點一堆火,慢慢想你。想起風陵渡口初相逢,那個清癯疏淡的少年對我說,你名朱安,家有一女,即是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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