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報老人   黃瑞田

本文刊登於8月20、21日金門日報副刊文學

20日：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546157/

21日：https://www.kmdn.gov.tw/1117/1271/1274/546189/

一九八七年報禁解除後，次年一月一日開放新報紙登記及增張，至三月三日止，平均每天成立一家新聞機構，台灣報業從此進入戰國時代，各家報紙為了推廣業務，紛紛在各地成立責任制分銷處；例如某分銷處的有費報為三百份，總社批給分銷處三百五十份的責任額，分銷處為了消化多出的五十份，就平均分配給派報生三至五份做為推銷免費報，讓民眾免費看一至三個月之後，再推銷成有費報。一九八八年二月，派報的老胡來按門鈴，說要送我看免費報紙三個月，我看他黧黑的面孔及肥厚的雙掌，猜想他是個努力謀生的中年人，告訴他：「不用送，就直接訂閱吧！」

一個月後，老胡來收報費，跟我聊了約五分鐘，說他是一家小鋼鐵公司的工人，利用上班之前的清晨派報，增加收入，養一對讀幼稚園的男女小孩和沒上班的妻子。他問我要不要改為年訂戶，可以加送兩個月？這樣，他也不必每個月來收報費。我想給人方便也是一件好事，隨即答應，拿一年的訂費給他，選擇加送兩個月的方案；從此，他每十四個月來收一次年訂費。

一九九五年九月，中國時報推出「中時電子報」，台灣逐步進入電子報的時代；不過大部分的報紙不敢冒進，擔心電子報會影響紙本實體報的訂閱。一九九八年四月，無實體紙本報的「電子時報」創刊，台灣報業發展又往前邁進一步。另一方面，實體紙本報也開始洗牌，裁員、易手、停刊的消息不斷。

老胡派送的「○○時報」卻趁勢崛起，成為三大報之一，我也繼續訂閱，每十四個月與他見面一次，哈啦十來分鐘。忘了哪一年，他告訴我小鋼鐵廠結束營業，他轉為派遣工，每天早上送完報紙，就要趕去派遣地點排班等候出勤。因為他無法比別人早到，總是排在後面，派遣收入無法固定，派報及廣告海報夾報就成為他的固定收入。

最近幾年各家報紙都轉型經營電子報，最特別的例子是水果日報停止發行紙本實體報，只保留電子報。我步入老年之後，視力逐漸退化，看字體小的紙本報顯得吃力，改看可以放大字體的電子報。每天早上四、五點就醒了，漱洗之後就打開電腦看電子報；天亮後，實體報來了，翻兩三分鐘就閤上，因為已看過內容更多的電子報。因此，我打電話告訴他要停訂紙本報，他說：「報紙一停，三十三年的老情分就維持不下去了。」我心裡想：三十三年來，每十四個月見一次面，哈啦一支煙的時間，這樣的情誼有多深？

老胡與我同齡，卻幫我送了三十三年報紙，雖然一份報紙每月的派送費只有區區幾十元，對他的幫助是杯水車薪；不過，三十三年不是短時間，他的兒女早已成年，不必靠他來養育。這個月初他要來收取第三十四年的年訂費時，我還是開不了口說要停訂報紙。

我問他：「孩子都成家了吧？」

他含著菸，笑瞇瞇的答：「我已經有兩個外孫女，兩個內孫，都唸小學了。」

「兒子和女兒在哪裡上班？」

他邊說，白色的煙霧從兩唇間冒出來：「跟我一樣，他們都在送報。」

我有一點訝異，現代還有年輕人願意一大早起來送報：「他們送報是兼差吧？送完報去哪裡上班？」我自忖是否該追問下去。

老胡取下菸，慢悠悠的吐出煙霧：「回到派報社上班。」

我沒聽清楚，再問：「聯合報辦事處嗎？」

「不是啦！是我成立的各家報紙聯合辦事處。」老胡解釋：十年前報紙發行量開始急速萎縮，各家報紙地方分銷處的報份減少，無法維持開銷，於是甲報就兼辦乙報業務，兩報合併辦公、派送，那時候我兒子剛退伍，在家待業，看我早上三、四點就出門，就跟著我去○○大樓騎樓派報中心領各家報紙；老胡以為我不知道北高雄有一處集中派報區，他解釋：「各家報紙的送報車，會把當天的報紙送到○○大樓的騎樓，派報工會的幹部就先在那兒指揮送報生將廣告單夾報，再按照報份數的夾報費算給送報生，送報生領完了報紙才去送報。」

「我知道你們集中派報的地方，早上三、四點鐘像菜市場，吆喝聲不斷；」我以過來人的經驗說：「我曾經載了一萬份海報去夾報，在現場監督送報生一份報紙夾一張海報，不能夾兩、三張。」

老胡呵呵的笑了：「海報業主若不在現場，就有可能一份報紙被夾三、四張海報，當冤大頭。」

「你們常幹這種事？」我開玩笑的說。

「海報業主夾報，工會每張收四到五毛錢，發給我們三毛錢。」老胡話題一轉：「我兒子看到了商機，在澄清湖附近成立了派報辦事處，他是主任，我女兒是經理，他們除了兼辦澄清湖附近各家報紙派送的工作之外，也兼辦訂報、退報，經手的各種報紙超過五千份，另外也兼辦廣告刊登、海報印刷設計、夾報、傳單派送、代寄賣場DM型錄，雜七雜八的工作，夠他們忙碌了。」

我暗地計算之後，數說著：「以五千份報紙為基數，每天有五千份夾報，再加上廣告代登、海報代印，報費代收，每個月營業額應該超過兩百萬元，保守估計，若有一成利潤，每個月就有二十萬元收入，你還需要去當派遣工嗎？」

「嘿嘿！」老胡乾笑了兩聲：「我只是去工地打雜，跟老朋友開講，不想在家裡悶著。」

「你大可不必一大早出來送報呀！七十歲了，你的眼睛還看得清楚紅綠燈嗎？」

「嘿嘿！」老胡習慣乾笑之後再接著說話：「是呀，六十歲以後，我的視力就開始退化了。」

「天還沒亮，到處暗矇矇的，老哥眼睛不好，送報要小心。」

「我只幫忙送四十幾份報，你們這兒訂報的人少，太分散，不好送，我熟門熟路，比較不會漏送。」老胡把半截香菸丟在地上踩熄，順勢踢進水溝蓋的洩水孔。

我知道老胡抽完菸就要收報費，我幾度想告訴他要停訂，卻又說不出口，只問他：「要給你多少錢？」

「三千六百啦！對你來說是小意思！」

「你等等，我上樓去拿錢。」

我轉身回樓上拿錢時，太太問我：「你沒告訴他不訂了嗎？」

我苦笑的說：「我說不出口。」

太太只回我一聲：「嗯！」

續訂後約半個月，有一天早上天還沒亮，我被救護車喔伊喔伊的警笛吵醒，幾秒鐘後警笛聲停止了。我起床打開窗戶探看，附近的紅綠燈下方，有一輛車頂閃著紅藍燈的警車，一旁的救護車打開後車門，正在把擔架推下來；交叉路口中央橫停著一輛小貨車，前輪壓著一輛機車。救護人員忙著抬受傷的人上救護車，不久，救護車又喔伊喔伊的開走了，我也回床上睡覺，不過，睡不著，起來漱洗之後，打開電腦看電子報。

早餐後下樓拿報紙，信箱內空空的，報紙沒送來。心想：「老胡老糊塗了，今天漏送報紙。」

大約九點左右，對講機響了，螢幕現出一位中年人，他抬頭望著攝影鏡頭問：「老闆，你今天有沒有收到報紙？」

我回答：「沒有。」然後問：「老胡怎麼沒送報？」

對方說：「老胡在加護病房。」

我驚訝的問：「老胡怎麼了？」

「他早上在你們附近這個紅綠燈，被小貨車撞倒了，被一一九救護車送醫急救。」送報生說：「我猜他是要把報紙送過來你家，被不小心的小貨車撞上了。」

「啊……！」我自責的告訴自己：「我如果停訂報紙，或許他就能逃過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