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年 

＊全國巡迴文藝營和小說新人獎，是《聯合文學》、台灣文學界的年度大

    事；每年的大；九○年代起台灣文學新秀很少不是從這兩項活動中崛起，

    海外也有不少新秀在這項新人獎中受到鼓舞。

    2006年適逢《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第20屆，短篇小說得獎作品的整體表

    現，正巧，也可能是歷年來也是近年各種大型文學獎中難得一見的豐收。

    全部得獎作品和五位評審委員的見解，將在10月底上市的《聯合文學》新

    人獎專輯發表，值得有志者觀摩。

    本文是本人就未得票小說的評審： 

    第二十屆聯合文學新人獎，中篇小說有三篇在評審會首次投票時，一票也沒得。因為篇數少，有委員在評審會議結束前的一點點時間裡，加以評論了。短篇小說有七篇一票也沒得，由於評審程序也因為評審時間有限，未予討論。

    上屆的評審感言，我以為就新人獎觀摩切磋的意義而言，評論全部未得票的作品，也許也是很重要的觀摹；今年，特別也因為入圍短篇小說作品非常可觀，所以我就來繼續做這件事。但是，由於篇幅有限，我只能選讀這七篇短篇小說中的五篇：〈嘔吐〉、〈日葬〉、〈情色廣告〉、〈沒人愛柔尹〉和〈消失的戰士〉。

   〈嘔吐〉本事：

    她在冬天和情人分手，春天因「摻雜相思的花粉」而更加為呼吸道過敏的舊疾所苦，夏天則開始不斷乾嘔。經婦產科醫檢驗，她並沒受孕；醫生建議她去看胃腸科。胃腸科醫生檢查出她的胃和食道的接口發炎，建議她一定要正常三餐。她懷疑自己只是胃門一點點發炎，認為應該還有什麼「死纏在她的胃底」；醫生就建議她去看精神科。

    觀摹參考：

    她沒去看精神科醫師，就這篇小說而言，作者為她做了心裡分析。當她就醫回家，在夜晚的捷運車廂裡，看乘客一批批來去，也想像成嘔吐的樣態。當她在自己的房間裡想情人，這房間的佈置和情人藏她的房間是同款的；這時，她想像胃袋和消化物，有所覺悟，就激烈的嘔吐，吐個精光，然後拋棄了全部的傢俱。作者在運用嘔吐這個隱喻的企圖，在此，可看出是相當明顯和高明的。

    就醫回家，她在夜晚裡的捷運車廂中和幾位乘客互動，感受人的冷暖，就情節和意義同一的表現而言，是可被領悟的。那天晚上她也在車廂中看到一個「有情人的眼眸」的男孩盯著她看，以後她又在捷運中遇到他幾次，但是他和他身邊的油頭男是同性關係者(同性戀)；小說結尾處他和油頭男在車廂裡親吻一邊看著她…..這男性同志的部份，要不是多餘的就是她的感受寫得太少；關於她自己和情人的互動則可能是寫得不足，我們讀者大約只看到她是個被有婦之夫遺棄的第三者。在情結建構中占有要項的這兩部份，只隱約寫這樣或已足夠，因為這男性同志的角色、自己是第三者的角色，就這篇小說而言是無關緊要的。或許在致使自己生理嘔吐的心理細節，作者可以更大量的描述。

    被情人遺棄，就像失親，情感激烈活動可能會造成諸如：臉紅或發白、氣喘、心跳、發抖、嘔吐、叫喊、昏迷…厭食、焦慮、憂鬱….這些具體的生理和心理活動，具體的描繪這些表徵，並融入進行中的情結，在嘔吐這隱喻的建立，我想才會更加完整、有力和被認識。

    文學獎中常見運用隱喻的作品，但，太匠氣就會寫成有限的，只有論理結構的寓言故事；只寫出比喻的程度則可能會被讀者不知所云。

    〈日葬〉本事：

     飄雨的冬天，我搭捷運到六張犁…以三十年前的記憶，在慌煙漫草中找到父親沒有銘文的孤墳 (父親是有名的作家，在白色恐怖年代，因鼓吹自由入獄）；後來，逃獄回家探望妻兒一日，就在監獄附近自殺。

    父親曾經留學日本，母親也有很好的家世。童年時我被告知父親是外交人員(所以不在家)；父親以越獄逃犯畏罪自殺的身分上了報，上了廣播，鄰人和學校也因此對我異眼看待。

    觀摹參考：

    在提示如上列的本事之後，小說中的我，在掃墓後，開始回憶自己後來被日本人認養，離開台灣去日本讀高中。收養他的是一個喪子的家庭，這對夫婦對他很好，但他寫的不多。他第一天上課就逃課，而在火車上偶遇一位淡水去的台灣女性，一位花腔女高音的歌手，發生畸戀；滿十年的那一天，這女人臥軌自殺，按他的自述，她這樣死是要他在她死後十年後還能記得。他說這女人的初始是她母親的影子，她的結束是父親的影子….為何如此，我們讀者不易想像…他台灣的母親死前，把自己最喜愛穿的碎花洋裝包著相關父親的剪報寄去給她….小說最後還出現一位身分曖昧的女子；若非此，則是妻子。這些女性，占滿故事主要的情結，似是藉以在感性上表現他因為父親之死所致的哀傷頹廢。小說近尾處，在他和女子作愛後，回想自己從前那位戀人，認為自己永遠愛她；由於愧疚和悔恨自己是心泛空愛失能的男人，這時他對於身邊的這位女人或妻子流下甦醒的愛的眼淚。在小說結尾，我們也看到這是他去國三十年後的回歸喜劇，不愉快的回憶和歷史就像這一天在淡水看日落，告了一個段落。

    小說中的父親是那樣有頭有臉的歷史角色，父親的冤死當然就會造成兒子相對重大的心理創傷。作者不著重書寫這些創傷的內容而著重書寫創傷的結果，且僅簡單的自述為原罪，並僅以浪漫畸戀表現其中的哀傷頹廢。這樣寫，當然也沒有可不可以的問題。但，小說情節因為時間跳躍過常，寫得疏鬆，讀者或會偏向於閱讀一種自戀性的愛情故事。

    此外，戒嚴時代因為資料封鎖保密，即使台灣文學大老級作家，專寫異議分子相關的故事，也多以有限或傳說的資料加以大量想像，作為政治性的概念傳布；現在，相關資料大抵已全部解密開放，新生代寫者若寫得同樣模糊含混，就可能會有不可信的讀疑。 

    〈情色廣告〉本事：

    經濟不景氣，白天的正職賺不到什麼錢，不夠我吃喝酬酢、車用零花，所以我在一家色情電話公司兼職，在週一至週六，用電子郵件或電話簡訊撰寫及發送情色電話的廣告。

    觀摹參考：

    情色廣告，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到處氾濫，在傳統社會是道德問題，在自由社會是價值問題，或還是道德問題。情色相關的性，和愛也密切相關。作者從情色電話的產出，辯證什麼樣的廣告文案比較能夠挑起情慾，辯證什麼樣的行業或女性的服飾比較能夠挑起性幻想，相當挑戰讀者的常識或陳見；就比賽作品而言，實在是取得很不錯的制高點。作者讓小說中的我自述自己的工作內容，也回憶一些自己的生活；可惜，只零散的表現出知識報告的樣態。

    小說情節中，工作部份裡有一位情色電話小姐小惠，回憶部份有一位國中同學小惠。就這兩位女性和自己，並以自己的體驗，更細緻且較貼切主題來描述，在探討作者已經觸及的性與愛，或是人際關懷的書寫，實是可能從最高到最低的層次，來完整探討情色和愛的議題。 

〈沒人愛柔尹〉本事：

     我去雲南旅行，在山莊遙望雪山冰川，夜裡惋惜手好友沒能同來欣賞美景，給她發了手機簡訊。第二天，手機響起，我看是她，立刻祝她生日快樂，並且和她說已經幫她買了兩件生日禮物….不料，這是好友的母親來說好友昨晚上吊自殺了。

    觀摹參考：

    小說中，她在好友的告別式遇到一位男性。起先他自我介紹是她好友的普通網友，後來在她和他的交往中，從一些他的行為細節和特質，對照她好友給一位男性的電子郵件，辨識出他就是遺棄她好友使她感情重挫而自殺的人。後來，她也在她好友其他儲存在電腦中的文學作品和文章，發現她好友可能愛盜用別人的資料(包括她自己和她好友分享的個人私秘)，書寫也有真假莫測、自戀捏造的問題。小說結尾，這男人的罪名被釋疑，而幾近失婚的她，獲得了好伴侶。

    這篇小說在推理的進行相當細緻，就網路交友的虛實探討也有不錯的表現；這，特別是這篇小說題材的意義所在和可貴。評審委員當然能分享那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劇結尾，但網路世界虛實的懸疑和意義就可能虛弱好幾分。

   〈消失的戰士〉本事：

    馬來西亞國家發展政策中，有2020年要成為新進國的目標。在這樣追求現代化的過程裡，老舊的華裔聚落在族群文化的沒落後，新增了完全敗滅的趨勢。

    有一天，我想起安南鎮馮家的兩兄弟…. 這個鎮是馮家老祖母年輕時和一批華人開墾建立的。馮家的父親，看兒子馮國民老是愛玩唱國歌升旗的遊戲，常嘲諷華人愛馬國愛到死也不見得國家會給什麼；但是，除了愛讀台灣來的通俗愛情小說，這父親並沒什麼可能的作為….馮國民從小和馬來人競爭，懷有大志，以後幹到了什麼主席，在勸導華人老街拆除有功又升了官；他繼續追求2020年馬來西亞成為先進國、反美國反澳洲反殖民的國家發展目標。馮家的弟弟阿景，對於馬來西亞不公平對待華人，始終懷有異議，在社會變遷中也仍然抱持左翼思想，而沒得善終。

    我請假返回安南，差點認不出這小鎮….老房大多已被拆除，東方茶館、人人裁縫店、復興雜貨店和阿景都不見蹤影了….

    觀摹參考：

    馬華作家的華文小說創作，是台灣文壇的一支異軍，在馬華文化的交會或中華兒女在異邦花果飄零的情景，都有傑出的表現。這篇小說除了描述馬來西亞華人的處境，在現代化過程中寫左翼的消逝，是馬來西亞、是華人社區，同時也是全球的歷史發展現象；識者，也能藉此溫習台灣80年代的故事。

這篇小說一票也未得，實因本屆聯合文學新人獎短篇小說參賽作品，真是風雲聚匯，戰將雲集。

也因此，我可以簡要的說：第二十屆聯合文學短篇小說新人獎得獎作品，可以說是高度精湛的表現，是難得一見的大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