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垓下平原某處，楚軍中軍元帥大營帳內昏黃的燭光下，丈二長戟「崩天」橫置席上，四尺長劍「裂地」已出鞘在手，一股淡青色森然劍光反射在西楚霸王項羽的臉上。三十一歲的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刮過鬍子，鬍渣就像是一根根短鋼釘般的散佈在下巴和嘴唇四周，一張堅毅俊偉而有著無比陽剛氣概的臉顯示著落漠的神情。他此時坐著，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威猛至極的降世天神而讓人不敢直視。今晚他心情煩悶而一個人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悶酒。一名幫他倒酒的侍女一直低著頭遠遠地站立在他後面。只要項羽大手一揮她就快步上前倒酒，然後迅速退回原位，連用眼角稍為瞄項羽一下的勇氣都沒有。事實上，這位今晚被夫人虞姬派來的貼身侍女雖已跟著主人夫婦三年，卻從來沒有見過項羽的「正面」。因為她聽傳言說項羽的眼神會殺人，而這個傳言雖有些誇張卻也離事實不遠。

在這個世界上有四樣「寶物」是只要項羽還剩一口氣都會去擁有和保護的。最珍愛的「寶物」當然是他的心肝寶貝一代美人虞姬，其次是那一匹他絕不假手他人而一定親手餵飼草料的「千里追風」烏騅神駒，再其次就是這對「崩天」、「裂地」神兵利器。

一邊不經意地用手指輕彈著手上那柄寒光閃閃寶劍的劍脊，項羽心中昇起一股惱恨：

「也許我真應該聽從亞父范增的話，在鴻門宴時就把劉邦那隻狡猾的兔崽子給宰了。但是勝之不武又非英雄行徑。可恨劉邦就是一直不敢和我單打獨鬥，他這樣畏首畏尾的算那門子好漢！放劉邦一馬，是不是就是恩師所謂的『婦人之仁』？」

這時項羽手下一名親信將領急步走入帳內，單膝跪地說：「大王，據探馬來報，劉邦和手下韓信、彭越、張 良、蕭何等人已以數十萬重兵將吾軍團團包圍。韓信更對各路諸侯聲稱這是他的『十面埋伏』大陣而有鬼神莫測的威力。」

項羽聞言眼中神光暴射，寶劍如電閃入鞘驀地站起：「去他媽的什麼十面埋伏！韓信這狂妄小子號稱漢軍第一勇將，每次對陣卻總是躲得遠遠的而不敢和我正面交鋒。呸！什麼第一勇將？只不過是一隻會從別人胯下爬過去的狗！」

「請大王息怒。恕末將大膽直言，漢軍以逸代勞，我軍卻征戰多時已兵困馬乏。更何況我軍糧草斷絕，如大王再不突圍，我軍絕對撐不了三日。」

項羽臉色凝重地說：「將軍請起來說話。這個本王早已知曉。但是本王愛妻和包括你在內幾位心腹大將的夫人這次都跟隨著我軍一路征戰。我若決定突圍則必定是血戰八方，到時既無法帶著她們戰鬥又不能丟下她們不管，本王因此猶豫不決而一時下不了決定。」

將領聞言站起，淚泣數行下哽咽道：

「大王一向視我等如親兄弟，但事已至此也無法顧慮太多。來此之前，末將已告知賤內誓死跟隨大王之志，就算將來身首異處肝腦塗地也絕無一句怨言！賤內亦已告知末將她會以死明志，決不讓漢軍碰她一根汗毛！」

聽到這一番話，項羽心頭一陣絞痛而眼神突然變得有點呆滯，愛妻虞姬美絕天下的容顏彷彿浮現在眼前。沉默片刻後背對著侍女揚聲說道：「小蝶，把酒留下。妳回去告訴夫人本王要與諸將議事稍晚再回去。」

等侍女小蝶離開後，神情肅穆的項羽告訴眼前這位忠心耿耿的心腹：「即刻召集各位將領到此研議突圍戰術，本王決意明日拂曉率軍硬闖韓信這狗雜碎的『十面埋伏』大陣。本王發誓要把劉賊那些蝦兵蟹將殺得屍骸遍地血流成河！」

虞姬的營帳就在元帥大營帳後方。人稱「江東第一美人」的她正把髮髻解開來讓烏雲般長髮自然垂下，然後照著銅鏡慢慢地、輕輕地梳著頭髮。連年隨軍征戰，少女虞姬已變成為一位成熟嫵媚的少婦。但無情的戰爭歲月並沒有讓她增加一分蒼老，唯一的變化是那對美麗眼睛多了一絲淡淡憂傷的神情。她厭惡戰爭卻又不得不跟著項羽東征西討。錢財對也是貴族出身的她說來並無多大意義，她所要的只是和項羽組成一個平平凡凡可以生兒育女的安定家庭。然而項羽卻認為「富貴不歸故鄉，如衣繡夜行」，他堅持要風風光光地帶她回到江東，去詔告家鄉父老而正式立她為皇后。項羽是個膽大包天不知「害怕恐懼」為何物的人。如果說他有害怕過什麼，那就是怕虞姬生氣流淚。還好內心極為堅強的虞姬不輕易生氣也很少落淚。虞姬也懂一些劍術，特別是她的劍舞最是會讓項羽看得目不轉睛而忘掉所有煩惱。這時侍女小蝶到了她身旁接過手中木梳繼續為虞姬梳頭。

「小蝶，大王還好嗎？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

「夫人，大王今晚喝了不少酒，心情很不好。探馬消息好像是說我們已經被重重包圍了。聽到消息後大王很生氣，讓我全身抖個不停也不知道他們又說了些什麼。後來大王就要我告訴夫人他要與諸將議事稍晚再回來。」

遣走了侍女，虞姬靜靜地躺在鋪有獸皮和厚氈的地上等待項羽歸來。一面心裏想著：

「事情怎麼會演變至此？短短數年內敵長我消強弱易位。這次被漢軍圍困在垓下，我們還逃得出生天嗎？」

一個時辰過後，虞姬在昏睡中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在旁邊。似乎項羽已經回來了一段時間，怕把她吵醒而就一直站在那裏看著愛妻優美動人的睡姿。

「羽，你回來了為什麼不把我喊醒呢？」

項羽緊挨著她躺了下來，不答一句話而只是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秀髮，輕吻著她的粉頸、耳根和那一張豔麗絕倫的臉 。如此繼續片刻過後他慢慢地，如同深怕弄壞一件稀世瑰寶似地，極其小心翌翌地解開她的衣服，露出虞姬那豐滿、充滿彈性，集天地靈氣於一身，峰巒起伏的曼妙胴體。項羽貪婪地以他的嘴唇和舌頭作「武器」，在這個讓人目眩神迷的「小天地」裏到處「攻城掠地」。這時的他盡可能地忘掉敗軍之痛，忘掉身處險境。他和虞姬的內心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也許再也沒有明天，今夜可能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夜，最後一次的激情交融，和最後一次的抵死纏綿。項羽忘情地吻著、吸吮著虞姬身體的每一寸部位。虞姬也熱情地配合著。他的鬍渣子溫柔地刮過美人嬌嫩的肌膚，強烈刺激著虞姬而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輕微扭動著，低聲呻吟著。沒有多久兩個全身裸露的身體，一個是古銅色肌膚，強壯如山的至剛至猛男體，一個是雪白如脂玉，溫潤潔盈的至柔至美女體，在燭光搖曳下，交纏著而形成神奇夢幻的景象，彷彿一幅九霄戰神和廣寒仙女的交合圖。

輾轉多時過後，項羽柔聲地說：

「虞兒，我已決定明日拂曉突破漢軍包圍去調集友軍並重整旗鼓。明日妳也要披上盔甲隨我出戰。我會用布條緊緊地把妳綁在我背後，我倆共騎『千里追風』將可把漢軍遠遠地拋在後方而脫離險境。」

聽到這些話，虞姬輕嘆了一口氣，盡可能地不讓兩行珠淚滾了出來，然後幽幽的說：

「羽，不管你怎麼安排我都會聽你的。」

次日寅時，中軍元帥大營帳內項羽和將軍們全副盔甲在作突圍前最後檢查。由於此次突圍全部為騎兵，楚營內僅有的八百多匹戰馬將全部出動。剩下的步卒將由一名將領帶頭，以保護虞姬除外的家眷而往騎兵反方向趁夜色撤退。這時一陣陣悲戚的歌聲從四面八方遠遠傳了過來。這些都是在楚國地方人人會朗朗上口的歌謠。項羽一聽心頭大震：

「漢軍已經攻下楚國了嗎？為什麼周圍有這麼多楚國人？」

歌聲如怨如訴，在暗夜中聽起來格外地悲傷。不少將領想起和家眷即將生離死別都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旁邊一身勁裝尚未披上盔甲的虞姬，見到項王和眾將心神被四面楚歌所干擾而意志消沉，強忍哀痛說道：

「當年鉅鹿之戰，大王與諸君破釜沈舟浴血奮戰，我楚軍人人奮不顧身一以當十而能一舉大敗強大的秦軍。今日更應化悲憤為力量，再一次發揮我軍以寡擊眾的神威。請讓賤妾為大王和諸君舞劍以壯行色！」

虞姬話一說完立即拔出腰間佩劍舞將起來。只見劍光霍霍中她柳腰輕擺，蓮步輕移，舉手投足間美態萬千甚是扣人心弦。項羽最喜歡虞姬的劍舞，此時更是看得目不轉睛如癡如醉。想起自己東征西討所向披靡，今日垓下之圍卻如困獸猶鬥，不禁悲從中來而慷慨高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

項羽唱了幾遍後，虞姬亦以歌聲相和：

「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剛唱完最後一句「賤妾何聊生」後劍舞乍然停止，只聽虞姬急呼：

「願大王再顯神威，毋忘鉅鹿之戰的光榮！」

隨即長劍反轉往自己胸口插入，由於她死意甚堅用力甚猛長劍竟然透背而出。遭逢此一劇變項羽如被雷劈電擊，整個人彈跳縱起而正好在虞姬倒地前一瞬間將她一把扶住。此時項羽眼中露出畢生從未有過的恐懼而全身猛烈顫抖著，淚水不斷潮湧而出，大喊：

「虞兒！虞兒！妳不可以這樣！請妳求妳不要這樣！」

在項羽陣陣的悲喚聲中，氣若游絲的虞姬勉力睜開雙眼，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道：

「羽，別傻了！你若背著我怎麼可能突圍呢？不要管我，趕快出發吧！願來世─」

話還來不及說完，虞姬頭往後一仰，「江東第一美人」就這樣香消玉殞結束了她美麗而卻短暫的一生。

營帳內，是肝腸寸斷的天人永隔；營帳外，一輪皎潔如霜的明月懸掛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