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盤綻放文字花 – 讀《曲盤開出一蕊花》之前與讀過之後

作者：朱玉昌 （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沉浸在《曲盤開出一蕊花．戰前台灣流行音樂讀本》異常享受。聽著隨書附贈八、九十年前歌手憑藉本嗓實力練就一氣呵成本事所灌錄的歌曲，對比今日動輒透過後製手法，花工夫修飾、剪接，才精雕出品的類天然歌曲更教人寒毛直立。聆聽這些經過數位技術轉換輸出的復刻唱盤，雖少掉手搖留聲機的實境感受，但刻意保留唱盤聲軌下，因歲月積澱滲入的雜訊而浮現的歷史痕跡，倒令人添了幾分肅然情懷。

「曲盤」又名「蟲膠唱片」，自1891年由德裔美籍發明家艾米爾．貝林納（Emile Berliner）以介殼膠蟲（Lac insect）分泌的蟲膠為原料，成功研制出粗紋唱片，十年後（1901）第一張單面每分鐘七十八轉蟲膠唱片正式量產發行。曲盤礙於製作技術，擁有重量稍重、易碎裂不易保存的缺點，且收錄時間大約只有三分半鐘長度，正因這等容量限制，逐漸形成唱片業界灌錄歌曲時，總會控制一首歌曲維持在三分鐘左右的不成文通則。

1895年大清帝國為甲午戰爭戰敗付出代價，於「馬關條約」中將台灣割讓給日本，就在這一年，美國科學家愛迪生記取經營留聲機事業破產的教訓，重組國家留聲機公司，於翌年一月掛牌投產及銷售以發條驅動的手搖留聲機。1907年標榜美日技術合作專事生產留聲機及唱片的日米蓄音器製造株式會社成立，並於1909年量產唱片販售，隔年（1910）增資改組為株式會社日本蓄音器商會，同時設立台灣台北辦事處，既經銷留聲機和唱片業務，也拓展台灣音樂製作事務。

1914年，時任日本蓄音器台北辦事處主事岡本樫太郎，帶著台灣客家樂師林石生、范連生及歌手共十五人赴東京灌錄專輯，此行寫下台灣音樂史有聲史料三項第一，即第一張唱片，以北管演奏的客家八音，用於喜慶場合鬧廳堂的鼓吹樂〈一串年〉；第一張以台語詮釋南管戲《桃花搭渡》裡一折〈點燈紅〉，從一月到九月計唱九段；第一張尚未發展成野台戲前落地掃階段的歌仔戲〈三伯英臺〉唱段。這些創舉，同步為世界推開一扇聽見台灣聲音之窗。

同年八月，日本以英日同盟理由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歐洲戰場之外，向德國宣戰，發動青島戰役。這場歷經近四年半的大戰結果，日本以戰勝國姿態接管原屬德國占領的中國膠州灣與山東半島。此時，被日本統治超過二十年的台灣人，受到世界文化「新文學運動」與「社會政治運動」的思潮影響，欲擺脫統治階層加諸思想、政治及經濟上的枷鎖，奈何「形勢比人強」，尤其年輕世代在茫然無助中，寄情兒女情長的流行之音就非偶然。

時序進入一九二○年代，大量由日本輸入台灣的日語歌曲盤壓倒性超越漢族樂曲製作，加上庶民對西方樂曲陌生，聽懂京腔戲曲及喜好南北管演奏的人也少，而大眾主流的歌仔又被知識份子視為俗淺，但台灣人內心終究渴望保有一條切不斷的民族血緣臍帶。二○年代末期，都會區擁有唱機家戶激增，曲盤占娛樂消費成長迅速，1931年台灣文化協會會員黃周對孩童大唱日本兒歌深表憂慮，他藉兒時傳唱母語歌謠回憶，以筆名「醒民」在《台灣新民報》發表〈整理歌謠的一個提議〉，喚起多數台灣人不願盲目跟唱日本歌曲的情緒，這篇呼籲，回報而來的就是台灣歌謠創作風起雲湧的全盛時代。

《曲盤開出一蕊花．戰前台灣流行音樂讀本》敘事主軸即以1931年詞曲來自廈門，由大稻埕知名藝旦幼良唱紅全台的歌曲〈雪梅思君〉拉開分水嶺序幕，深掘作詞家陳君玉1955年手著〈日據時期台語流行歌概略〉藍圖基調，作者洪芳怡本著科班訓練精神，耗時三年光景埋首爬梳史料，將日治期間台灣本土流行音樂黃金歲月的興衰，區分聽眾、歌手、詞、曲創作者、唱片業者五種面向，並直面游移中、日兩國認同的矛盾與青年縱情感官療癒二道結構，總計用六個既可獨立又相互延續的章節接力鋪陳。

洪芳怡文筆漂亮有神，無疑是個會營造氣氛的寫故事能手，可以把一本原屬於史學大部頭的專著，拆解成一篇篇小品散文，讓硬邦邦的史料讀起來鮮活而饒富韻味，她擅於將多數學者嚴肅以對的史料賦予情感，放任自我投射時空中悠遊穿梭，引領讀者身歷其境。如她在剖析歌曲〈台北行進曲〉時，將作詞人張雲山人的詩作化身為一個都會漫遊者，置身詞境的夜晚，憑聽覺和心跳的感受沉醉在台北燈紅酒綠的浪漫之夜。

又如對歌手詮釋歌曲的共鳴，精彩處豈止圈出歌者嗓音特色和唱腔變化，更多地是隨曲調轉折穿透歌手內心翻騰的歷程，恰如她細膩探索七十八轉曲盤音軌因鋼針磨擦失真與時光造就的音質破損，靠數位技術修復後卻能妙筆再生多重音感的選擇，她的文字確實捉到聲音記憶與影像魅力。再如評價台灣第一首原創電影配樂歌曲〈桃花泣血記〉，可以精準用「陳腔不濫調」褒貶各半五個字就論定。這樣帶有個人價值色彩的史學書寫，扎實別於諸多學院派不帶情感的中立研究。

讀完這本書的最大讚賞，不是從書裡找回那些遭到歷史塵封的知識，也不是滿足力圖拼湊斷簡殘篇後所還原的完整軌跡，而是作者留給讀者滿滿文字親和誠意的造詣涵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