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坊聽詩語】 舊愛新歡‧之四十七

林升從〈題臨安邸〉嘆〈長相思〉的距離

作者：朱玉昌（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佇立在旅店窗前，望著碧波蕩漾的湖水良久，連續幾次科考卷上的慷慨陳詞，似乎得不到主考官的青睞與共鳴，又一次名落孫山的失落，耗盡了最後一分期許，他的抱負，猶如一根飄浮不起的鵝毛沉入弱水深處，此刻，天地再大，已無容「心」的棲所。

人們何時開始慣於安逸、善於遺忘？半世紀偏安歲月的鏽蝕，靠著卑躬屈膝、稱臣納貢便得以滿足虎視眈眈者逐步吞併的野心？這種苟且確幸的心態，竟自欺欺人到以為又活在一片太平盛世裡，目光所及，奢糜皇族大興宮殿，鋪張權貴歌舞昇平，一派宋室南遷的國仇家恨全然雲淡風輕。

他義憤填膺地揮筆在牆上疾書了一首詩，頓筆複誦，詩末署上姓名。隨即拎起收拾好的細軟踏向房門，開門前回首凝視壁面墨黑的三十個大字，心底沉沉地又默誦了一遍，「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薰得遊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林升。」移步房外，閉眼闔門輕嘆，今後，何處是兒家？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便把杭州作汴州。

遠處層疊的山巒與咫尺起伏的樓閣正點綴出杭城的繁華，西子湖畔日夜笙歌所燃起的迷醉生活何時才得休歇？縱情聲色下形成的靡靡風氣，薰染著每顆顛沛的心而浸淫在歡娛的氣氛中，這座讓宋人流離暫居的城池，不知不覺地已搖身取代了原本冠蓋相屬的汴京皇城。

作者情牽的「山外山」與「樓外樓」，是看得到的青山之外那些已經淪喪而看不見的遼闊疆域，只可惜執政者安於勞民傷財地重新修築宮殿而放棄收復既有的皇廷，誰知道這種上行下效、樂不思蜀的糜爛歪風幾時才能停損終止？浮華逸樂容易麻痺人心、腐蝕意志，哪管杭城取代了汴京，不思圖存繼續揮霍的結果，恐怕杭州淪為下個汴州的日子相距不遠。

這首「即興題壁」的七絕詩作本無詩名，作者也有爭議，詩名〈題臨安邸〉是後人根據「寫在杭州城內客棧房間牆頭」的典故而訂名。「題」是寫在上面的意思。「臨安」即杭州在南宋時期作為首府的名稱。「邸」則為旅店、客棧。因詩「即興」而成，又傳「題壁」以草字書寫，礙於作者草書之名，形體與多字相近難辨，導致有「林升」、「林外」與「林洪」三說，經後世學家考證皆實有其人，除林洪年代稍晚首排其外，至今仍存疑著林升、林外未定論。

目前坊間多採林升是作者的說法，源於明代學者田汝成編撰的《西湖遊覽志餘》，在卷二裡記載著紹興、淳熙年間，士人林升於旅店中題詩七絕一首，這也是該詩最早、最明確的史料出處，唯末句「便把杭州作汴州」的「便」字與一般通讀的「直」字不同，這類異文差異，多半是後人傳抄過程的筆誤，或遭刻意更改所致。

〈題臨安邸〉雖有幾個異文差異的版本流通，所幸皆無損內容價值，較為遺憾的是，林升有史料可考的作品僅此一首，粉絲難掩意猶未盡之感。近年驚艷林升除存詩一首之外，尚有詞作一闋現身，「和風熏，楊柳輕，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語滿香徑。思往事，望繁星，人倚斷橋雲西行，月影醉柔情。」詞牌名為〈長相思〉，詞意恰恰接續了林升寫〈題臨安邸〉後的進一步感傷抒懷。

和風熏，楊柳輕，郁郁青山江水平，笑語滿香徑。

他蹣跚地步出了旅店，微風拂面，楊柳輕飄，面對著湖光山色，他眼眺滿山翠綠，心觀湖水淨澄，卻感慨著路上一群群談笑風生、擦身而過的人們盡朝花香小徑而去。

思往事，望繁星，人倚斷橋雲西行，月影醉柔情。

想大宋立國何以繁華？看過去輩出人才如何撐起文治武功的局面，而今倚靠一座斷橋，相連的歷史就要一筆勾消？西向的雲朵都知道，哪裡才是正確的目標，甘於隱藏月色下的日子，迷戀在濃情小確幸裡，終究得不到真正的幸福。

北宋教育、經濟、文化、藝術、印刷傳播之所以繁榮鼎盛，歸因於人才濟濟的結果，下半闋詞中的「繁星」指的應是為這些成就做出貢獻的大量人才。「斷橋」位在西湖北岸，南宋時稱寶祐橋，基於合理性，宜作金人一切為二的兩宋關係解釋更為恰當。上半闋末尾「香徑」兩字，原為花間小路，此處暗指聲色場所。

一詩一詞交相輝映，當可列為文學美談一樁，然而，這闋詞在可考的古典史料中始終不見出處，反倒網路世界遍布極廣，基於治學精神，本文以關鍵字在「谷歌」和「百度」兩大入口網站上進行交叉搜索、比對、過濾工程，終於在近萬筆條目中找到了蛛絲馬跡。

詞作首見於二○○六年四月四日，同一日內由兩位化名網民在「百度知道」不同條目內發布詞作，網民甲「胡亂一帥」於提問「林升的古詩除了〈題臨安邸〉還有什麼？」條目中作貼文答覆。網民乙「吸血鬼曬太陽」則在提問「林升的詩！快五分鐘之內！」裡貼文回應。無獨有偶，兩個回答皆無詞牌名也無任何詞作來源說明。

直到二○○七年二月十六日，詞牌名〈長相思〉才在「百度知道」中第一次出現，由化名網民「睡睡睡了」解答提問條目「林升的愛國詩。除了〈題臨安邸〉，還有什麼林升的愛國詩，請寫出來。急用……小學五年級寒假作業，速度啊……請把詩的名字寫下來！」裡正式寫出詞牌名，但依然沒有注明出處。

更值得注意的關鍵，維基百科、百度百科、互動百科及幾個主要古典詩詞網站在相繼增補這闋詞作的資訊上，其更新時間都在網民貼文之後，由此推論，林升這闋〈長相思〉當是現代粉絲「偽托」之作。

【詩人簡介】

林升，字雲友，又字夢屏，南宋溫州人，生平事跡不詳。今傳世詩作一首，記載於《西湖遊覽志餘》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