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識與慧悟 - 文學四十講

作者：朱玉昌（漢光教育基金會顧問）

浩瀚文學星海，縱橫古今，積澱中淬煉著人世間最情真意切的火種，燃記起滋養人類性靈成長的軌跡，讓文明命脈綻放出無限耀眼光芒得以永恆閃爍。文學之門，博大精深，猶似千萬人心，思惟表述各自精采，持續激活文學演進，使數千年之間難於界定一尊，只能任由定義隨順時間長河益加無遠弗屆，迄今廣義、狹義眾說紛紜，尚無能者規範完全細講明白。

為何「文學」定義難，歸根結柢在「文」這個字的應用範疇太廣，根據東漢許慎《說文》釋義，「文，錯畫也，象交文。」錯畫係指線條與色彩交錯的圖案或花紋，是人類對客觀事物外部進行察看後所得的直觀視覺描述。再端詳殷商甲骨象形契文裡遺留的「文」字，是胸口畫有花紋的一個直立人形，本義為刺畫花紋，即作花紋、紋理，後擴及應用在自然與社會中，帶有「規律現象」、「禮樂儀制」，或「法律條文」等人事物。先有「字」記錄，後形成「文字」，再演化成生活常用的言辭、文采與文章。

綜觀文學發展脈絡，「文」早已不再單屬象形字裡所代表的紋路圖案，也不僅限眾人熟悉的「文字」與「文章」，還含有生活上種種「禮節」和「儀式」等繁文縟節，其中更包括古代經典（如《國語》）明載「修言修文」的「法令」跟「典章」，以及蘊含巨量知識的「天文」、「人文」及「地理」現象，甚至至關生活品質，用以計算貨幣「幾文錢」的量詞單位。這些方方面面，就是促使「文」成為有系統而專門知識「文學」學科定義難度的原因。

基於「複雜事簡單化」原則，讓每個單一事物原理具備科學論證基礎及可以被充分理解程度，近代便出現將「文學」細分的專屬框架，十九世紀英國執文化辯論主導地位的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俐落主張，文學是用文字書寫或印成書本的一切著述總稱，將歐幾里德《幾何原本》，牛頓各種原理著作都納入文學。這個觀點與清末民初大思想家章太炎「以有文字，著於竹帛，故謂之文」的想法不謀而合。現代學界則進一步把學科焦點鎖定在範圍更小的詩歌、散文、小說、戲劇四類藝術創作體裁，於是就產生文學與非文學之分。

八○年代中期，一部以批判將小說人物過於單一塑造成「好人絕好」、「壞人絕壞」，是背離人性與脫離生活，提出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總和，強調人與人的性格、人性世界無法切割，必須回歸人的心靈而震撼文學界的巨著《性格組合論》出版，作者劉再復經過三十年再精研，2013年應香港科技大學邀請，將跨越半世紀，用一生精力思考的文學理論，彙整開設「文學常識」與「文學慧悟」兩套課程，並將內容集結成兩本著作，2021年再合併為《文學四十講：常識與慧悟》專著。

劉再復心中的文學，已經界定在藝術創作體裁範疇之內，他從傳統定義出發，溯及中國庶民「詩言志」的真性情，以儒道兩家為主的「文以載道」，帝王曹丕倡導的「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他將魯迅筆下人物比擬作日本評論家廚川白村的「苦悶象徵」，視杜甫、蘇軾作品呈現的壓抑，是吻合佛洛伊德口中的文學「性壓抑」說。再綜論其定義，統整出兩大誤區，一是誤把文學視為政治意識形態的轉達，另一是將文學看作社會生活中的機械式反映。

雖縮小了文學範圍，劉再復依然認為定義文學很難，但作為一名長期從事文學工作的研究者，總要進行嘗試。於是，他提出「文學是自由心靈的審美存在形式」理念，定義中具有「心靈」、「想像力」、「審美形式」三種要素，涵蓋「自由」、「心靈」與「審美」三組關鍵詞。「自由」是文學核心的本質，現實環境困境多於自由，唯有在文學中可以求得環境裡所欠缺的自由瞬間。文學事業是「心靈」事業，「心靈」就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而文學追求的最高自由境界，也是天地人神甜蜜共在的「審美」境界。

在定義之外，《文學四十講》分上部「什麼是文學：〈文學常識二十二講〉」，下部「怎樣讀文學：〈文學慧悟十八點〉」。上部從「心靈」、「想像力」、「審美形式」結構談起，切入文學該謹守的「真實性」與「超越性」。真實性，含括人性真實和生存環境真實。超越性，涉入超越世俗角色而進入本真角色。寫作時無須要求多和高，當避免使用學生腔、文藝腔、教師腔，只講述、不表演。在學習文學批評時多作經典閱讀，想創作好作品，必須詳解文學與政治、宗教、自然、藝術、文化、道德、自我、人生、天才、狀態等關係，務求讀者在相互關係中了解文學的真諦。

下部由文學的起點、特點、優點、弱點、難點、基點……終點等十八個點，循序分析，如「起點」只談一個「感」字，文學始於「有感而發」，有感則有文學，無感則無文學，但不是動物性的快感，而是人性的美感。且要發自個體性、心靈性的感受和感悟，才是真文學。「優點」講「最自由」，「弱點」說「最無用」，兼解「無用之用」。「難點」道出「創造審美形式」，「基點」立足於「人性」，人與動物的區別在於心靈，心靈是人性的基石，不能切入心靈的作品，絕對不是一流好作品。文學要求作家寫出詩歌、小說、散文，只要主體在，文學就有新的敘述產生，永遠沒有「終點」。

二十二講常識帶出文學基本問題，十八點慧悟點透文學內核精神，讀完全書除感佩劉再復強大的文學和美學史觀外，更感受到他意圖在文學裡，彌補每一個讀者的人生缺陷、人格缺陷與眼睛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