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淑文【2006/12/01 聯合報】 

我不敢面對血淋淋的屠殺，每次要吃鮮嫩的魚肉，只能到市場挑選現宰處理好的魚肉。有一回，婆婆要我買隻紅蟳燉補，我照例到市場挑選。當老闆把鮮活的螃蟹交到我手上時，我竟遲遲不敢伸手成交。

念佛經請牠自絕 牠強悍揮舞大螯 

我囁嚅的問：「你可以幫我處理嗎？」話一說完，老闆咧開大嘴笑道：「小姐，妳嘛幫幫忙，螃蟹又不是魚，可以幫妳殺幫妳剁，回去不敢現煮，把牠放到冷凍庫就行了。」看我一臉猶豫，又打趣的說：「難道要我把螃蟹的手腳捆綁起來？」「喔，不，不用了。」我漲紅臉接過螃蟹，付錢離去時，身後還惹來一陣笑。 

一路上，螃蟹在塑膠袋裡窸窸窣窣的掙扎，彷彿生命放聲哀嚎，讓我忐忑不安。回到家裡，光是要把螃蟹放到冷凍庫，更是舉步維艱。我把螃蟹放在桌上，拿起一本地藏王菩薩本願經，開始喃喃自語：「螃蟹啊，螃蟹，如果你命不該絕，就爬走吧。如果注定祭我們家的五臟廟，那麼請你自動命斷氣絕，我會念經幫你超度。」 

沒想到，螃蟹居然從塑膠袋鑽出頭來，爬呀，爬呀，爬到佛書上對我揮舞大螯，彷彿嘲弄的對我說：「哼！我怎麼可能用生命和你作交易？」瞧螃蟹一副捍衛生存的尊嚴，寧死不屈的模樣，激得我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倏地撥開牠，閤上佛書。 

驀地有個聲音：「是啊，我只是假菩薩的慈悲，逞自己的口腹之欲。說穿了，就像個偽君子。」 

牠想和我大對決 對死亡我心不忍 

我戳戳螃蟹的殼，用誠實的語氣說：「萬物都有天敵，我不是素食主義者。今天你碰上我，就認命吧。」我知道螃蟹遇到危險時，會用大螯夾敵人，立刻棄螯逃生。或者蜷曲身子裝死，再趁機逃逸。我覷著眼觀察這隻螃蟹，看看這個小生命會用甚麼方式和死亡決鬥。沒想到，這隻螃蟹居然像老僧入定，一動也不動，像在思考出路，又猛然抬高身子，高舉雙螯，儼然用赤裸裸的生命，想和我面對面對決。 

很奇怪的，牠愈強悍的捍衛自己的生命，我就愈沒有勇氣把牠丟進冷凍庫。好像有一隻無形的刺，直接戳破我像螃蟹一樣強硬的外殼，裸露我內心對死亡的焦慮和不忍。 

我終於騎著機車，到海邊放走螃蟹。那隻螃蟹，以得勝者之姿，雄赳赳的離開。我甚至懷疑牠沒有心存感恩，走得理所當然。因為我放走牠，並不是來自真正的慈悲，而是放走牠，我感覺自己放過自己。

就這樣，那隻螃蟹就像闖進我生命的不速之客，調皮的詰問我、挑戰我，與我展開生命的對峙，在我生命留下痕跡。於是每次到海邊，每一隻螃蟹，高舉著大螯，都像是生命的召喚，幻化成那隻螃蟹無數的身姿，讓我忍不住多看幾眼，引起我對螃蟹觀察的興趣。

要了解螃蟹可不是那麼容易，每當我一走近，才一晃眼，牠就飛快的躲進洞裡，逃得無影無蹤；或者潛入沙中，露出眼睛觀看、警戒。一次又一次地，我才漸漸了解，生命只有在不受驚擾的情況下，才會展現它的全貌。因此，我總穿著深色衣褲，小心翼翼的尊重螃蟹的生命基調，才慢慢了解螃蟹的生活習性。 

螃蟹和人一樣，有的吃素，有的吃葷，甚至同類相殘，肉弱強食所在都有。生存本身不就是一個大戰場嗎？在海邊，偶爾會看到兩隻螃蟹，以螯對螯一較高下。有的螃蟹，螯雖斷了，卻仍高挺身軀，保持豪氣干雲的英雄氣概，常讓我擊掌為牠叫好。撿拾螃蟹蛻下的舊殼，變成我漫步海邊的一大樂趣。因為看到舊殼，讓我覺得生命會長大。 

大閘蟹會疊羅漢 生命之托是逃亡 

前陣子，大陸進口的大閘蟹檢驗出致癌物質，居家附近王老闆自養的大閘蟹，一時人人搶購。 

朋友也不免俗的，邀請我們一家四口，去品嘗肉質鮮美的大閘蟹。王老闆細心的端出自己料理的山珍海味，先生先夾一條秋刀魚，才入口，王老闆就意在言外的調侃：「那可不是人吃的喔。」使得先生差點噎住，馬上吐了出來。 

王老闆哈哈大笑說：「秋刀魚是我餵食大閘蟹的高級飼料。」

接著，王老闆開始細數自養大閘蟹的辛苦和驕傲：「剛開始成長的小閘蟹，每十幾天就要脫一次殼，脫殼後很脆弱，易遭同類傷害，因此要隨時細心照顧，七個月都沒好好睡一次覺。」 

王老闆得意揚揚的端起煮熟的大閘蟹：「你愈用心照顧牠，牠就用愈鮮美的肉質回報你。待會兒品嘗時，絕對沒有腥味，因為我不用廉價的腐質物，或動物的內臟餵養牠。」 

正當大家津津有味的品嘗大閘蟹時，我突然動念，要王老闆帶我和兩個孩子去看飼養池裡的大閘蟹。 

戶外的飼養池，是引用當地的優質山泉水，採網式飼養。王老闆指著天空說：「這是為了防止日照，以及避免白鷺鷥偷襲吞食，重要的是，可以防蚊和防止大閘蟹逃跑。」 

「防蚊？」想想大閘蟹堅硬的外殼，蚊子怎麼叮得下去呢？王老闆看我一臉疑惑，指著大閘蟹：「大閘蟹最怕蚊子叮牠的眼睛，妳瞧，牠用甚麼抓癢啊。」

我正仰著身子呵呵笑的同時，突然看到成群的大閘蟹，一隻隻以疊羅漢方式，想從池子裡逃出來。 

一個閃失，牠們撲通一聲，一隻隻的跌落水底。不一會兒牠們又集中，再一次奮力的往上疊，彷彿上了岸，就是牠們生命的希望。

我一陣心酸，回到座位面對滿漢全席，卻食不下嚥。因為，生命就是這樣，你了解它愈多，有了感情，就不忍心傷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