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黃淑文 【2006/09/14 聯合報】

讀大學時，利用課餘去茶藝館打工。來喝茶的客人形形色色，其中有個年輕人，滿嘴鬍髭，神色憔悴，令人印象深刻。他總是一邊喝茶，一邊畫畫，有時還猛盯著我看，讓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小姐，妳喜歡畫畫嗎？」他終於開口迸出了一句。「對不起，我沒興趣。」為了減少多餘的打擾，我故意不說實話。哪知他窮追不捨：「沒關係，我可以透過圖畫，和妳說話嗎？」我嚇得搖搖頭，又找了個藉口搪塞：「喔，不。店裡生意太忙了，我沒空。」

他尷尬得漲紅臉，欲言又止。半晌又鼓足勇氣來找我：「對不起，一直打擾妳。妳不需要說話，只要看過我的畫後，喜歡就畫○，不喜歡就打× 好嗎？ 」他用急切又帶點哀傷的神情，期待我點頭。

黑色漩渦，為愛所困？
他的畫 看穿我的心

我用眼角餘光掃過他的畫作，畫中混亂的線條，幾個扭曲的形體，讓我於心不忍。「好吧！你畫完就放在櫃檯。不過，我一天只能看一張。」他露出難得的笑容。

道過謝之後，他便回座開始塗塗抹抹，沒一會兒工夫就畫了一張畫，還放了一盒粉臘筆擺在櫃檯上。

我很好奇，又極力遏止衝動，東摸西摸之後，才走到櫃檯打開畫。咦？這不是我的寫照嗎？畫裡以藍色大海為背景，中央有個足以把整個人吞蝕的黑色漩渦，漩渦的中心，隱隱約約看到一顆紅色的心，碎成片片。

我彷彿在畫裡看到迷失感情漩渦中，無法自拔的自己。我吸了一口氣，覺得好像被那個男孩看穿心事似的，很想衝動的在整張畫上打個大 ×。又覺得和他素不相識，也許他只是想找個人抒發情緒而已。

看著畫，想想潛藏在生命深處，被愛情折磨得脆弱不堪的自己。將心比心，希望他走出悲傷，找到情緒的出口。於是我用一個紅色的大○，把整個黑色漩渦圈起來，再畫出紅色的光芒，彷彿一輪朝陽，從大海緩緩升起，重新燃起希望。

我把畫藏在抽屜裡，故意等到他要結帳時才還他。他微笑頷首，很有默契的什麼也不多說，拿著畫走出了茶藝館。

狂風暴雨，受傷的淚？
他的畫 我正視自己

一個星期過後，他又來了。又畫了一幅畫，依舊放了一盒粉臘筆在櫃檯上，然後自顧自的閉目沉思。這個年輕的男孩是誰？身上究竟有著什麼樣的故事？愈來愈讓我覺得好奇，一個勁兒揣測，卻不便直接過問。

趁他不注意，我悄悄打開圖畫，一睹為快。

第二幅畫，他畫了黑夜裡一場滂沱大雨。豆大的雨滴，在我看來像酸楚的淚，奇怪的是，我總在他的畫裡，聯想自己的處境。想起男友常常爽約，也許早已移情別戀，我卻癡傻的等候，也許我應該在黑夜裡痛哭一場，看看會不會好過些。

我在現實的生活裡武裝自己，卻在他的畫裡讓生命的軟弱得到釋放。我突然有點感激他，便在狂風暴雨的畫面底下，畫了一個大○，再塗上綠色，宛如在淚水的洗滌下，生命會冒出綠色的生機。

他像往常一樣，在結帳時取畫，面帶微笑而不發一語。他不修邊幅，鬍子愈來愈長，笑起來的樣子，有點滄桑。

我開始期待看到他的畫，宛如在看畫的那一刻，才能抽絲剝繭的正視自己。而他也如我所預期的來到茶藝館，畫著第三幅畫。令我驚訝的是，這次他只畫了一把利劍，鋒芒盡露，看起來讓人膽戰心驚。

他要做什麼？難道他像我一樣，發現自己的愛人是個負心漢，想殺他個粉身碎骨？我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了一身冷汗。隨即為那把利劍畫上刀鞘，再畫上鐵鍊捆起來，還打了個很大很大的×。

他帶著畫離去之後，我開始數著日子期待看到他，又懊惱自己為何那麼矜持，不開口多問他幾句，說不定就可以挽回一個年輕的生命。

他終於又來了，讓我如釋重負。活著，就有希望。看他活著來到店裡，彷彿看到自己走出感情的創傷，既沒有傷害對方，也沒有傷到自己。

鳥困樊籠，掙脫翱翔！
他的畫 療癒兩顆心

我在他的第四幅畫裡，看到一隻關在籠裡的鳥兒，哀傷的鳴叫。我不加思索便在樊籠上畫了一個大○，象徵一扇圓形的門，然後把門打開，盡我所能畫出生命的美與善，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任鳥翱翔。

我已經分不清究竟是為自己畫，還是為他而畫。只是這一次，他取走畫之後，卻再也沒有回來。兩個星期、三個星期過去了，有一天我突然在店裡收到一束花，一封信，信裡寫著：

「女孩，雖然我們彼此連姓名都不知道，也從未深入交談。但是妳為我畫的每一筆色彩，每一份心意我都懂。

妳像極了我的女朋友，她在海邊戲水時，不慎被浪捲走了。我對她的感情就這樣被大海撕裂，掉入哀傷的深淵。我在黑夜裡哭泣，黯然神傷，甚至想用一把刀了斷生命隨她而去。最後像隻關在籠裡的鳥兒，沉浸在過去的回憶裡。

她是個愛畫畫的女孩，常用她的畫編織著美夢，我卻不曾仔細在畫中聆聽她的話語。我在妳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所以選擇用畫和妳交談，作為一種補償，想聽聽如果她還在世，會對我說些什麼。彷彿她透過妳的畫筆，告訴我該怎麼做。

這個世界很大，現在我決定出國了。謝謝妳為我畫出的心靈世界，願妳也在這樣的世界裡，找到自己的幸福。」

我握著信，聞著花兒的清香，彷彿是從生命最底層散發出來的。我也要謝謝那個男孩，是他，讓我在圖畫裡看到真實脆弱的自己，還有那一顆不甘在愛裡受傷害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