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讀了好幾天,才把《如焉@sars.come》讀完(有的人僅用七小時一口氣讀完,大概讀的是紙本),一邊讀一邊用EverNote〔註〕做筆記,發現作者胡發雲確實是用一個中年人的愛情故事為表,裏頭真正要講的是對中共政權從過去到現在算賬式的批評,同時也沉重批評了那些在高壓統治下,由於內心「恐懼」而屈服於統治者,甘為犬儒主義、歷史虛無主義者的知識分子。以下再摘錄一些敏感的段落:
共產黨的幹部,第一要素是什麼?就是講話啊。你就看看歷來的經典文獻,以講話命名的就有多少?哪怕下面一個街辦事處主任,講起話來都一套一套的,不斷線說上一兩個小時一點問題都沒有。他們有的人不懂邏輯,也沒有什麼文采,可你乍聽起來,就是那麼連貫,那麼有理。(《如焉》21節)
- 《如焉》36節講到六四,如何讓一個充滿理想的人(毛子)因為恐懼而劇烈轉變。下一節毛子以犬儒主義的眼光評起六四,無形中起了為六四辯護的作用,而知識分子在六四後與中共政權的「合謀」,正反映了中共高壓統治的效力:
毛子說,六四之後,我終於悟到,有些事,是有它的命數的。那些人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諱,敢冒將所有執政合法性丟得一乾二淨的風險,說他們是糊塗,是專制嗜血,是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怕太簡單。特別是鄧,在自己聲望如日中天萬民景仰的時候,也沒得幾年活了,做出此等大動作來,絕不是有人說的老糊塗了,而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個不得已,就是他清楚,一個歷史的命數未了,動刀剪,下猛藥,於朝廷於社稷,都是死路一條。老話說,過猶不及,欲速則不達。既然如此,那些個空洞的價值理想還有何用?每個人都為自己謀點利益,將這一段混沌難堪的階段熬過去,說不定,我們的死結,我們的後人可以解開,水到渠成。我的意思說清楚了麼?(《如焉》37節)
衛老師長歎一聲說,恐懼,恐懼……一個民族,苦不怕,難不怕,饑不怕,寒不怕,如果人人心中都有某種莫名的恐懼,才是最可怕的。便是今天,吃好了,穿暖了,那心中的恐懼卻遠遠沒有消失掉。窮有窮的恐懼,富有富的恐懼,賤民有賤民的恐懼,權貴有權貴的恐懼,寫文章的有寫文章的恐懼,連讀文章的,也有讀文章的恐懼。不然,會有那麼多人往外跑?當年抗戰的時候,多少在南洋在歐美過得錦衣玉食的,都越洋跨海地奔回國來,投筆從戎,教育救國,是因為心裡沒有恐懼,只有仇恨,只有豪情與崇高。(《如焉》44節)
對於達摩的人品,毛子一直是放心的,所以也不需要他指天發誓,便接著說,我第一次在他的暗示下向他進了一個大貢。
達摩說,行賄?
毛子說,也可以叫行賄,但不是錢,是一篇文章。
達摩說,拿一篇文章來行賄?
毛子說,對。一天,此人拿來幾頁稿紙,對我說,我最近寫了一個東西,談鄧公南巡的,給你看看,提提意見?我當時也正關注此事,加上我當時的曖昧處境,便說,我哪能提什麼意見?一定好好拜讀好好學習。沒想到他說,我近來事務繁雜,寫得很匆忙,但是裡面的思想,我認為還有價值,你可以大刀闊斧地提意見,直接在上面改都行。我拿回去看了,才知道他說的大刀闊斧是什麼意思。那篇文章除了一個標題和其中三五句話,其餘的後來都不見了,就是讓我寫了一篇命題作文,但是著作權是他的。這篇作文我寫得很用心,一來確實有話要說,二來知道他的要求。那「意見」提了一個多月,將幾頁變成了幾十頁,給了他。當晚,此人就將我約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小毛啊,你給我修改的那些地方很好啊,看來我沒有看錯人。哲學所近幾年會有一些新發展,我也想摸摸底呢。我們以前有過交往,這在一個單位有時會引起一些議論,所以我們私下的事,都不說,好不好?
毛子說,這話的意思,我當然一聽就懂。我說,放心,不說。我那篇文章,先在省裡一份學報上發了,接著人民日報全文轉了,新華文摘也摘轉了好幾千字,人大的複印資料也用了……當然,署名全都是他。這一下,就奠定了他在院裡的地位,在省裡也頓時成了一個人物,光報告就做了幾十場。
達摩聽著就笑出了聲,說,好高雅的行賄啊!
毛子說,我後來才知道,這是一種送禮的最高境界。如今許多當官的,你送他幾萬十幾萬,他不一定看得上眼,再說還有風險。你送他一篇好文章,就像杜甫說的,家書抵萬金呢,如今不是打仗的時代,渾不怕死往前衝就行。也不是大躍進的時代,光了膀子拚命幹就行。如今要講學歷,講水平。學歷麼,花錢買得到。水平,能上人民日報新華文摘就難了。有時候,提拔幹部,最後是一篇文章定乾坤。那篇文章含金量多少?你自己可以算算。等我以後退休了,去寫官場小說,這送文章一節,肯定是石破天驚的。(《如焉》38節)
瘟疫也好,惡疾也好,都只是一種自然災難,千萬年來,它們伴隨人類走到今天,這本是一件常事。但是,人為地操控信息,延誤預防,延誤治療,進一步造成社會恐慌,使恐慌成為一種比瘟疫更可怕的瘟疫,這就已經不是自然災難了……(《如焉》40節)
- 也是批中共處理SARS的態度,且暗批中共擅長說謊,也就是真的不讓說,假的反倒橫行天下:
衛老師說,其實,大自然中,有各種各樣的瘟疫惡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歐洲歷史上幾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現在他們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我們這裡,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記得解放初,就有這種內部規定,重大傳染病不許亂說。那時候,老百姓之間消息閉塞,不說就等於沒有,很有效。別說隔個一兩千里,就是城東發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當時還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你如果說了,不管是不是實事,可能就是別有用心。有一句很有名的話,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亂說,大概由此而來。而另一種真正的亂說,是可以大大方方暢行無阻的。比如說,美帝國主義打到鴨綠江邊了,還把許多細菌放到蒼蠅老鼠身上,用炸彈扔到我國,炸彈炸開來,蒼蠅老鼠就帶了細菌亂飛亂跑,讓我們的人民生病死亡,說得有眉有眼,還畫成漫畫。(《如焉》42節)
另一次,是突然聽見了一隻狗淒厲的哭喊,那撕天裂日的慘叫,怕是整個城市都能聽見了。茹嫣往外一望,就看見幾個保安,手裡都拿著一根長棍,長棍的頂端綁著一把彎鉤,追打著一隻小狗。茹嫣不知道,李賀詩中「男兒何不帶吳鉤」中的那個吳鉤,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古人沙場征戰浴血禦敵的兵器,如今成了那些大男人們殺戮柔弱小狗的凶器。終於,一個保安手裡的吳鉤在一陣混戰中,將那彎彎的尖刃一下就扎進小狗的背脊,小狗被紮住,不再亂蹦亂跳,其他保安也就像斯巴達勇士一樣,將自己的尖刃也插了進去。他們不敢接近那個小狗,在他們的心目中,每一隻阿貓阿狗,從前是火鍋美食,現在是非典傳播者,這是不證自明的。於是,他們像當年處置商鞅那樣,各自從不同的方向,拉扯自己手裡那帶鉤的兵器,生生地撕扯著那隻小狗,那隻狗小小的身子,便在那幾個保安的生拉硬扯下,漸漸擴大著面積,白色的狗變成紅色的狗,最後變成一攤血呼啦滋的皮肉。(《如焉》55節)
沒有惡言厲語,沒有青面獠牙,也沒有炸彈匕首。一切都安安靜靜溫文爾雅,其他網站,畫面依然艷麗,樂曲依然悠揚,家裡也沒有任何改變,茹嫣卻恐怖起來。......
茹嫣問,為什麼不讓貼?
達摩說,因為它是真的。你如果胡編亂造,說你被你們家的小狗吃掉了半邊身子,說哪兒的一家人一瞬間化作一灘血水,保準沒人管你。當他們不讓你說的時候,就已經證實了你說的是實事。這是一條屢試不爽的定律。當他們非常迅猛非常強橫地不讓你說的時候,就說明這事兒已經很嚴重。這也是一條屢試不爽的定律。(《如焉》40節)
衛老師說,中國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作惡者不說,因為心裡有鬼。受難者不講,是因為那傷痛太深,或作惡者不讓講。年深月久,歷史就給掩蓋起來,直到下一次大悲劇發生,數十年,數百年,數千年,週而復始。(《如焉》45節)
那個時代真正是做到了輿論一律——或者準確點說,社論一律。像豬一樣,一車一車往肉聯廠拖去,每台車上的,各自都不知道去到哪裡,去了之後,臨死之前,也不會打電話回去告訴那些還沒去的。所以儘管形勢嚴峻,但每一頭豬在屠宰之前,都是很快樂的。(《如焉》50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