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寒風霜滿枝，瀛洲漸遠亂如絲。

綠羅新婦難為意，最是無情風雨時。 

前天一大早回到台灣，早上七、八點鐘，要去早餐店先吃個早餐，在路上碰到一位老友，他現在是某報社的政治組主任。 

我看他穿著西裝，脖子繫著領帶，笑著問：「是才下班，還是剛要上班？」因為平時他沒有零晨一點以後，是不可能回家的。 

他一臉疲倦地說：「已經約好，要去採訪馬英九，四個報社，每個報社才半小時。」 

我一愕，好奇地說：「馬英九是學法律的，可否問他，民選首長以群眾運動要求其下台，在法理上的說法是什麼？有人統計，光一九九九年至二○○五年十月見報的台北市政府的主要弊案就有六十七件，每一個弊案都可以以群眾運動要求其其下台，未來的法治秩序是否將受到挑戰？今年台北市政府養工處等官商卅四人，因涉及瀝青貪瀆弊案，遭檢方依貪污治罪條例起訴，這不是也一樣可以構成群眾運動的理由？」 

他看看時間，匆忙說：「這不同，陳水扁的支持率，只剩下百分之十幾，這是群眾運動可以掀起來的主要原因。我現在趕時間，我們改天再詳談。」說完急忙忙趕路。 

前天晚上參加台北律師公會的律師節大會，碰到幾個律師老朋友。其中一位過去是深綠的律師，現在也在大罵阿扁，罵他往往自以為有小聰明，好像不說話會彆死，一張嘴巴搞得遍地烽火，到處都是敵人。 

的確，在阿扁當總統沒有多久，我私下聽說美國的一位政要，請李遠哲帶話給阿扁，說總統對於得罪人的話，不要站在第一線親自說，應由第三人代說，這是世界各國元首的政治哲學。不知李遠哲把話帶到沒有？還是話已經帶到了，但是阿扁性格不甘寂寞，喜歡上新聞？李登輝當年得罪人的話，都是由蘇志誠代勞，就是聰明之舉。 

前天在律師公會的大會上，我一直想找魏千峰律師，他是過去的老友，在律師界風評很不錯，也是目前這些倒扁抬面上，可能較有公信力的人。我好奇想了解，他倒扁的真正理由是什麼，他對倒扁後可能的憲法秩序和時局得失，是否已有充分考量？很可惜因為大會人太多，沒有看到他。 

昨日與一位出版社老板餐敘，聊沒有兩句，又談到時局。他感嘆台灣的「專業」人才越來越少了。在公開場合一談政治，就被貼上標籤，馬上失去了社會對「專業」應有的尊敬。 

他也說，民進黨執政，不好好讀歷史，不好好找國家治國之才，竟然把原來的公務員像賊一樣的防範，處處用「自己人」，而「自己人」又不見得有大才，真是奇蠢無比。 

他又說，過去國民黨的國策顧問和資政固然都是酬庸，但是陣容都是退職的政務官或有點名望的學者。然而民進黨政府的國策顧問，竟然不少形象不怎麼樣的商人和選舉轎夫。過去國民黨時代選政務官，還有一套等級標準，不是學者，就是有經驗的技術官僚，現在民進黨的政務官竟然是選舉戰將，或過去少聽過的選舉功臣，會「馬上打天下」的人，能「馬上治天下」？ 

我問：「那你為什麼兩次把票投給阿扁？」上次大選，我人在台灣，聽他太太說，他把票投給阿扁。 

他痛苦地說：「我明知吳淑珍、呂秀蓮會是很大的麻煩。也明知阿扁的性格和領導風格會是問題。但是叫我投給兩代都是公務員，而家裏又莫名其妙那麼有錢，且相互算計的兩個舊時代的老人，實在投不下去。」這恐怕是很多中間選民共同的痛苦吧。 

前天從溫哥華到台北，飛機要飛十幾個小時，我隨身帶著旅居美國的歷史學家唐德剛的「晚清七十年」（遠流出版），以便在飛機上看。當我看到太平天國的部分，越看越熟悉。 

唐德剛說：「在咸豐初年，奕詝所專任的武將向榮、勝保、僧格林沁，均可算是將才；洪楊革命初年在軍事上，每受掣肘，不能為所欲為者，這幾位滿蒙軍人的強力對抗，亦是主因之一也。無奈清室統治二百年，機器已經鏽爛，少數幹才（包括皇帝自己），終難復振。」（第二冊一三八頁） 

國民黨統治台灣五十年，培養了不少戰將和優秀的政務官，然而被民進黨所乘，的確是「機器已經鏽爛，少數幹才，終難復振。」國民黨曾經一度失去多數地方執政權，後又失去中央執政權，不是因為民進黨行，而是國民黨不行。 

在大學時讀中國通史，歷史老師就曾說：「滿清不是被孫中山推翻的，是自己倒的。」民進黨、阿扁的最大敵人是自己，國民黨和馬英九的最大敵人，恐怕也是自己。 

唐德剛又說：「中國自古以來的朝代，都是無賴和流氓打下來的。但是『起朝儀』訂制度，卻有賴於高知。所以一群無賴如搞帝王政治，那就要『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洪楊二君在基本上是次於劉邦和朱元璋的草莽英雄。他們需要張良、陳平、劉基、房杜等知識分子，為他們出謀策劃。不幸他們卻為清末中國知識分子所潵底杯葛，然考其實，非知識分子杯葛洪楊也，洪楊『反知』而自食其果也。」「洪楊一來，就把傳統中國士大夫如曾左李胡和西化高知如容閎，通統趕入敵營，來和他們作對。」（第二冊一一○至一一一頁） 

民進黨的執政，對原來的官僚疑懼，對知識分子和專業知識，不夠尊重。不知以國家公器訪求類似張良、陳平、劉基、房杜等治國大賢共治天下，爭取民心。許多政策，背後沒有智庫的學理和數據，不是依據專業研究的結論而為，只有常識和選票考量，往往因輿議和選票而搖擺。 

我受邀參加不少場在立法院由立法委員舉辦的公廳會。一般上感覺上，國民黨的立法委員對學者專家的尊重和禮遇，超過民進黨的立法委員。不少民進黨的立法委員還有一種要不得的心態，認為「台灣人支持民進黨是應該的」。這和洪楊不知「起朝儀」而敗於讀中國古書的漢人曾國藩、李鴻章一樣，很值得警惕。 

中國歷代平民革命成功的，有漢朝、明朝。漢高祖劉邦進入咸陽，見黃金寶物而心喜，然而身邊有人悄悄告訴他：「你只想當富家翁嗎？」劉邦馬上醒悟，將寶物封存。與民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取得民心，退出咸陽，靜待項羽到來。 

民進黨六年前只取得行政權，未取得立法權，就自以為天下底定，已經執政，不知效法劉邦，取得民心，以招降納叛和深耕基層而進一步取得立法權，以推行政策，進行改革理想，這是未讀史之結果。明太祖取得南京，馬上命大將北伐，並建立典章朝儀，以待天下底定。洪楊取得南京，就開始享受帝王生活，終成短命政權。劉邦、朱元璋、洪秀全格局不同，局面大小，朝代長短有異，事非偶然。 

當年美國總統林肯，得知選上總統後，深知大任臨身，馬上跪下來，祈求上帝給他治國的智慧，這是何等肅穆感人？然而當阿扁選上選總統後不久，攤攤手說：「我比較幸運，當了總統，不然你要怎樣？」比起林肯，場面、格局是何等不同！ 

也許是國運，誠如我的出版社朋友說的，阿扁選上兩任的總統，不是阿扁好，而是藍營的候選人連宋太差。未來的馬總統將如何呢？如果未來的馬總統還是不斷有「只等扣扳機開槍」、「你的日子不多了」、「會死得很難看」、「沒有看到我狠的一面」，這些不入流的話；未來的馬總統，如果還是有像立法院罷免案這樣不知謀定而動，政策搖擺的領導風格；未來的馬總統，如果還是像過去一樣放任國民黨的縣市長和自己所主掌的台北市政府弊案連連，可能未來凱達格蘭大道，還是很難寧靜，只是對象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