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我們再讀《論語》一開頭，有子論孝弟的這宗公案，不能不考慮孔子這位當老師的教學內容。也就是說，孔子在家搞文創產業，搞教育事業，這位中國最早的「私塾先生」，到底教給門下三千弟子什麼學問？

關於這點，立馬會有很多人琅琅上口，這不是廢話嗎？孔夫子興學，教的是「六藝」。

這個說法，其實是來自司馬遷在《史記‧滑稽列傳》所寫下的──「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 ，易以神化，春秋以義。」

但這禮、樂、詩、書、易、春秋，實在是「六經」、六套竹簡。六藝，別有一指，指的是，禮、樂、射、御、書、數。

可孔子如此不偏一隅的全面性教學觀念，主要還是師承《周禮‧地官‧保氏》的記載──「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

換言之，孔子教學生是「養國子以道」，要文武全才，知禮通樂，不但懂文學，還要會打算盤，學數理概念。

我們都知在春秋晚期，孔子在政治立場上是個旗幟鮮明的改革派。但極其弔詭的是，他的改革，卻是主張返祖，返回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脈相承的系統上。這種情況，大抵如同 16 世紀西方的宗教革命和文藝復興，改革也，竟是在召喚古希臘羅馬的人文鼎盛氣象。

返祖，當然是一種懷古，但也會產生物理學上的「祖父悖論」──稍不當心，很容易就會陷入自我矛盾的陷阱。

以此，我們不免要追問，有子所主張的「孝弟」，真的是孔子所講過的？真的合乎《爾雅‧釋訓第三》註解這兩個字的原始意涵？

這裡，就涉及《爾雅》成書的作者和著述年代，雖然歷代迭有爭議，有的主張周公只寫一篇，有的謂諸孔夫子門人也參與創作，甚至還有認為要到兩漢年代，這本書方始大功告成。

但不論如何，至少在公元前 827 年周宣王繼位後，中國遠古關於孝弟之道的概念，大抵已自成體系，甚至書之為文是可想而知的。

然則，該書所註解到的「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以孔子的崇古追古述古，在日常的教學中不可能不提到，但顯然有子聽在耳中，卻是有他自己的看法。

什麼是「善父母為孝」，如何翻譯成今日的白話文？

於此，我們必須用希伯來人的《舊約聖經》，在談到孝敬父母的敘述來作旁證。

「 honor your parents 。」

善父母為孝，榮耀你們的雙親為孝。

足見這段文字，絕非有子被收錄在《論語》中的「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的原意，理應是足以讓父母為善，為榮耀者，方可謂之「孝」。

當知父母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不可能不會犯錯，乃至觸犯為社會道德、法律所不容的罪行。這時，身為子女的，該不該「犯顏直諫」？倘若聽之縱之，豈不是「非善父母」，還能講是恪盡孝道嗎？

由此可見，《爾雅》所主張的孝道，才真是豁達的，兼顧義理人情，殆非有子所講的那樣，否則豈能不變成單方面的愚孝劣行？

孝是如此，弟者悌也，當然也是一樣的精神。兄長有失，必須規勸，兄長知寡，必讓多聞，凡此無一不是「善兄弟為友」──榮耀你的手足，讓家裡的兄弟覺得有你這哥兒們，得，這輩子沒白活。

然則，有子的這一主張，或者來自於一廂情願的誤讀錯解，但到了宋代的朱熹不僅亦步亦趨，甚至把《爾雅》的這段孝弟之文逕自「加字」，變動成──

「善事父母為孝，善事兄長為弟。」

登時之間，孝道就大大限縮為，當人子女的要好好服事父母，奉侍父母，做弟弟的要好好服從兄長，遂進一步衍生為當臣子的，就得視君若父一味愚忠了。

朱熹增此「事」字，理學當然不免於假道學之譏，他的擅自篡改《爾雅》乃至原始儒家論孝的本義，說起來實在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罪人。

這麼一說，彷彿讓有子淪為敗壞孔子思想的始作俑者了。其實，在孔子這位相貌長得跟他很像的門生容或有失，很一廂情願，非常烏托邦，可當老師的不也隨即在緊接著的下文提出糾正了？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

但朱熹筆鋒卻是為之岔開，另行作註，彷彿上下文各不相干，毫不相涉，哪裡有個理學大儒的氣度和模樣？〈論語講古 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