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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21 07:34:38瀏覽3778|回應9|推薦50 | |
身為余秀華的發現者,並且幫助其詩作照亮整個中國大陸的劉年,除了具有北京《詩刊》的編輯身分外,更重要的是,劉年本身就是個在社會底層打滾多年的詩人。 在此之前,余秀華已經寫了16年的詩,後來又在取名為「雲端夢囈」的部落格,不斷貼出和分享自己的創作,卻乏之注意。她幾乎是默默無聞的。即以她生於斯、長於斯的湖北來說,頂多只有象棋隊的棋友才認識她,卻沒有誰知道原來棋藝精湛的余秀華,更大的精力竟是花在詩作經營。 或許,我們理應如此說,只有單純的詩人才辨識得出精緻的詩人。出身基層,幹過維修工人、小攤商,一步步爬到最著名詩刊編輯地位的詩人劉年,才能體會從日常平凡的生活中,萃取一首精煉的詩作,有多麼艱辛,也才能機緣湊巧的成為識得余秀華這匹千里馬的伯樂,終而成就當代中國詩壇一段佳話。 進而言之,在2014年夏天的那個原本百無聊賴的下午,倘若不是劉年起心動念在大陸眾多寫詩的部落格尋尋覓覓,余秀華這顆詩的珍珠,爍亮燦爛的珍珠,很可能就此永遠埋在一堆望似無際的砂礫中。 但這種知音難覓、期待有緣人的情況,余秀華其實比誰都看得很透徹,正如收錄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輯8「手持燈盞的人」的第6首詩,余秀華自喻為「一朵雪」,在首段如是吟唱: 混跡在整個荒原,整個冬天時間的荒蕪 雖如此,余秀華並不悲觀,在第四段,也是最後一節的詩行中,如是自我期許: 剩下的事情,就是在不遠的地方 余秀華的生命是有缺口的,身體有著難以治癒的缺憾。但在那個炎暑的下午,初次接觸余秀華詩作的劉年並不知道,自己將是「找到等待它的一滴水」,唯有素面相見,就詩論詩,才能感受那份純淨的驚喜。講得更徹底一點,當時的劉年固然不知道余秀華天生殘障,是位腦癱患者,行動不便到在還買不起電腦的歲月,必須用右手摁住左手,方才勉強寫得成一個字。但這並不足以阻礙劉年對於余秀華詩作的讚賞。 「一個無法勞作的腦癱患者,卻有著常人莫及的語言天才。不管不顧的愛,刻骨銘心的痛,讓她的文字像飽壯的穀粒一樣,充滿重量和力量,讓人對上天和女人肅然起敬。」 因此貿然批評余秀華的成功,泰半來自讀者對她身懷殘疾的加分,其實不適當,並且不恭。我們幾乎可以確定,持反對意見者可能只是受到媒體大肆報導的影響,並未親炙其詩,怨憎的其實只是媒體的追星癖。容或真有其事,在欣賞余秀華作品的群眾中,的確不乏同情者,但首先你得把詩寫得令人感動才行,這是非常重要的前提。 這就如同輕易聽從媒體的指示,將余秀華稱之為「草根詩人」或「腦癱詩人」,正是掉進媒體不經意間布置的陷阱,讓自己墜進了閱讀余秀華作品的迷思,甚而導致偏差的誤讀。凡此不僅對余秀華不公平,自己也得不償失。擴而言之,在世界文壇很少有人會在意杜斯妥也夫斯基畢生是個癲癇患者,50歲後的波赫士是個瞎子,大家關切的只在他們對世界文學的貢獻,不會任意貼上「癲癇作家、草根小說家」或「瞽盲詩人、都市詩人」的標籤,更不會有批評家擅自指摘他們的不朽,是來自健康遭到摧毀,從讀者那邊得到的加成。 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得悉余秀華的殘疾經歷,倘能放寬心的持平以對,未嘗不有助於我們了解她的作品,更可從中獲得閱讀的樂趣,例如這首收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輯一的〈我愛你〉,當我們讀到首節: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一準會發現,余秀華面對自己的病軀,直紓胸臆之外,不免自嘲「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藥裡去,以此呼應詩經「賦、比、興」的傳承,由興發賦,以賦生比。而用字精準,代表生機復甦的花果意象一個個跳躍在眼前,讓她半信半疑「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雖然如此,余秀華在下面一節詩依然期許自己: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由此鋪展出最後的結論和結句: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稻子和稗子」是另一組指涉人體健康與疾病的意象,後者尤為詩人的自喻。閱讀至此,全詩遂昇華為詩人對生命的質疑、禮讚和生病的無奈,以及自我期許。而標題點出的「我愛你」,最終也從浮詞濫語提升到生命層次的境界──詩人告訴我們,她的「我愛你」,實在愛的是健康活潑的生命,她愛的是所有非常珍惜生命的人類。 這才是真正的余秀華,拒絕向纏綿一生的病魔低頭,頑強向折磨她39年的命運或者嘲弄或者抗議,偶而也會對之開玩笑,誠如在《月光落在左手上》這本集子的第3輯第一首,她雲淡風清的笑說著〈我以疼痛取悅這個人世〉: 當我注意到我身體的時候,它已經老了,無力回天了 我懷疑我在這個世界作惡多端 還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遺棄,被孤獨 這些,我羞於啟齒:我真的對他們 不論就詩藝的表現或對生命的挑戰,余秀華都是位令人肅然起敬的勇士。她是當代中國詩壇的女唐吉訶德,以詩為矛,勇敢迎擊不公的命運,難以打垮的病魔,以及世人對她因腦癱而肢體扭曲的歧視,還有來自學院派批評家對其詩作的輕蔑和醜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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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公共議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