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的很瘋狂,起碼對我來講,這實在是太瘋狂了。更由於事前毫無徵兆,在瘋狂之中,又有著一波波打從內心深處湧上來,波及全身的喜悅和振奮。這是有多久了,中國總算出來一位可以接承李清照、朱淑真衣缽,有希望稱得上偉大的女詩人。
於是,算我太太倒楣,整個中午在書店旁「百八漁場」的日式料理店內,整個吃午飯的時間,我太太就聽我叭啦叭啦的大談著「余秀華」,這一她以前從來沒聽我提起過的女人姓名。
事實是,在當天早上11 點之前,連我也不知道有余秀華這個人。
今年4月17日,亦即前天,我到台北市武昌街的天心中醫診所看病拿藥後,因為和老婆碰面的時間還早,便順路到重慶南路的金石堂書店逛上一逛。這是我大半輩子的老習慣,但凡有空我喜歡跑書店,看能否挖到寶。較真講來,這是我一輩子的私心,總希望中國能再出現偉大的作家、不世出的詩人。
這是在浩瀚的書海中尋尋覓覓,可我從來也沒指望過真的會出現「那人卻在燈火闌跚處」這回事。當然,我也萬萬沒想到,余秀華這個名字就躺在金石堂書店內的平台,而且一口氣擺上她的兩本書,《搖搖晃晃的人間/余秀華詩選》、《月光落在左手上/余秀華詩選》。
我當下不免納悶,這是誰,居然能讓「印刻」出版她的兩本詩選集?照台灣文壇慣例,除非已故、具有一定知名度或著作等身的詩人,出版社才會有這種作法,例如前者有覃子豪、紀弦、楊喚、周夢蝶,後者為依然健在的余光中、楊牧、洛夫、管管、張默等。
這當中當然也有女性詩人席慕蓉、蓉子、夏宇等在列,可論詩藝或承民初新月派遺緒,要不就是大玩美國詩人e.e.康明思的文字、圖象遊戲,沒有接到中華文化深厚的地氣。
正是出於這樣的好奇心之下,我站定腳根,翻開紫紅色硬紙版書面的《搖搖晃晃的人間》。這一讀,就停不下來了。
我是先從內頁輯一〈不再歸還的九月〉的第一首〈我愛你〉讀起。什麼,我愛你?你一定跟當時的我有同樣的心情,對這種老掉牙的肉麻字詞嗤之以鼻。但別急,請聽余秀華如何化腐朽為神奇: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彷彿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於潔白過於接近春天
在乾淨的院子裡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讀罷,我只有一個感覺,大陸出來一位艾蜜莉‧狄金遜了,這簡直就是艾蜜莉‧狄金遜的轉世再來人間,而且出生在大陸湖北省的農村。
接著,請再聽她傾訴〈不再歸還的九月〉:
仙人掌還在屋頂,一河星光還在
詩句裡,你保持着微風裡飄動的衣袖
我們長久地沉默,不過是疼痛不再
每天吃鹽,有的身體病了,有的卻胖了
那匹馬一過河就看不見了
風還在吹,我不知道它多長了
一個墳頭的草黃了三次,火車過去了
我記不清楚給過你些什麼 想討回,沒有證據了
我們說出了同樣的話——
我想過你衰老的樣子
但還是,出乎意料
等等,你還能確定這是狄金遜,不是阿根廷大詩人波赫士?那神韻,那一唱三嘆的丰采,根本就是。
還有,這一首〈一張廢紙〉:
她從來就不關心政治。不關心雨天裡
一條魚會把一個島嶼馱到哪裡,所以她也不關心地理
出了村子,太陽就從不同的方位升起來
但是只要不妨礙她找到情人巷54號,那麼
她就不會關心一個男人的身體,以及潮水退卻
留在沙灘上的死魚
她更不關心死亡,和年年攀升的墓地價
所以疾病時常不被考慮,直到動彈不得
取不到陽台上的內衣
飲食不被計較,青菜上的農藥,地溝油,三聚氰胺
比真正的悲傷輕多了
你能把我怎樣?如同問一份過期愛情
你關心什麼呢?他緊追不捨地問
她低頭,看見了紙簍裡的一張廢紙,畫了幾筆色
塗了幾個字
皺皺巴巴的,彷彿它從來沒有
白過
毫無疑問,19世紀中葉的惠特曼來了,化身成為21世紀的余秀華,讓人驚豔不迭的余秀華,牢牢在中華大地屹立不搖的余秀華。〈待續〉
●註:關於余秀華的生平,會在下篇文章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