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苛政猛於虎,但是一個錯誤的政策,卻遠比苛政更可怕.因為一個錯誤的政策,他的本意是為民謀福,為民謀利,但是方向錯誤,所造成的後果與傷害,卻是無可彌補的,無可挽救的.

民國八十年時,參謀本部實施激進的裁軍政策,將本島八十萬大萬,要降到四十萬,所用的方法為裁撤警備總部所屬的山、海防部隊,裁撤、縮編特種部隊如裝、砲、工、海陸等,一般的陸軍部隊則遇缺不補,減徵兵員,造成各级部隊兵力吃緊,士兵壓力過大,而基層軍官為求新進兵員能迅速進入狀況,成為有用戰力,一人可當多人用,往往放任基層士官施以高壓、打罵政策,使新進的兵員,壓力過大,因此該年,軍中事故頻傳,吸毒、打架、殺人、搶劫,甚至強姦、自殺,尤其自殺最多,當年全國即有將近一百多名的士官兵死於自殺,後劉和謙上臺,改用較溫和的精進案,軍中方稍稍平息,但政黨輪替後,朝野政黨爭相以縮短役期來吸收青年選票.役期縮短,勤務不變的代價就是訓練更為繁重,基層的軍士官在不計代價,達成任務的要求下,只會使新進士兵更為辛苦,官兵對立更為嚴重.現在有立委提出以純募兵代替徵兵,但以國家財政及中國人固有觀念而言,只是空談而己.以下的故事,即是我親身經歷的一樁悲劇,因大部份的當事人還健在,因此人名、營區名稱我就不予公佈,以免造成當事人的困擾,請各位見諒.

民國八十年七月,高裝檢結束,本部隊奉調至屏東一個彈藥庫,與裝甲連換防.我奉派交接營舍.那營區樹林濃密,微風徐徐,更添清涼,但一至儲存彈藥的庫房,嚴禁煙火的告示,令人怵目驚心,而火藥的味道,更令人不寒而慄.
交接至一處崗亭,未見衛兵站崗,只有濃密的刺絲,纏繞著鐵門,而崗亭上方,數個明顯的彈孔,更令人好奇.我詢問對方士官:為什麼這裡沒有人站？

對方支支吾吾,不願答覆,只要我在交接簿上簽名,於是我告訴對方:你若不說,我不簽名.

對方苦笑道:上個月一個新兵,因為想不開,在這裡飲彈自盡.之後這裡一直不安寧,很多人在晚上看到他,弟兄們都很害怕,所以老闆下令廢哨,以刺絲纏繞,不讓人通過.

我聽完嘆了一口氣:又是一個想不開的,何苦呢？

說完,一陣涼風吹過,久久不散.......

後過了一個多月,常聽連上弟兄說凌晨兩三點時,廢哨那常看到有人經過的聲音,或是說話聲......繪聲繪影,令人不安.由於我曾答應對方士官,並沒有把這件悲劇說出去,我心想:會不會是有人惡作劇,想嚇唬士兵,於是在某天零時時,我下了安官,沖了一個凉水澡,信步走到廢哨前,想看看是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開這種玩笑.由於白天勤務繁重,又站了四小時的安官,非常地累,坐在廢哨裡大約十分鐘,眼皮漸漸沈重,不久就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被人搖醒,一個很陌生的聲音道:報告班長,你怎麼睡在這裡？

我睜開眼睛,看著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白目小,他非常的年輕、憨厚,臉上一臉關心的表情,一眼就可看出是個非常忠厚老實的人.

我微帶怒意,問道: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士兵陪笑道:報告班長,我是今天才自師部裝甲營轉調本連的,我來的時侯,班長正在指揮部隊打掃、用餐,可能因此没注意到我吧.

我哦了一聲,站了起來,伸展筋骨,道:好熱,真想喝罐冰啤酒.

那士兵馬上道:班長想喝飲料？沒問題,從這矮牆翻過去,不要走大路,那會碰上屏東憲兵隊的巡邏,從田徑上走,可以到便利商店,可以買到飲料,又不會碰上憲兵巡邏.

我稱讚他道:你滿內行的嘛.你怎麼知道這條小路？

那新兵靦腆地道:我就住在這附近,所以比較清楚囉.

我依照他的指示,翻牆而走,果見憲兵巡邏車,經過營區大門,我笑了一下,趕快至超商買了半打啤酒,照原路回到營區,順手給了他一罐,他推辭道:班長,我在執勤不能喝酒,萬一給其他人看到,我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我拍拍胸部,豪邁地道:我叫你喝,你就放心地喝,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本連最資深的班長,誰敢找麻煩？我他媽操死他.喝.

那新兵露出了無奈的笑容,打開了一瓶啤酒,我們兩個便大口地喝了起來,南部氣候嚴熱,暑氣逼人,冰涼的啤酒一下肚,暑氣全消,火氣化為一顆顆的汗水,不斷冒出來,那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喝完啤酒後,我問他:這個哨位己經廢棄,為啥排你站這？

那新兵道:可能是因為我是新來的,這裡又不太安靜,所以班長才排我在這裡練膽吧？

我「哦」了一聲,不再詢問,開始東聊西扯,他說他叫王Ｘ忠,大學畢業,自當兵後常受一些教育班長的欺負,尤其是下部隊後,裝甲營兵力吃緊,兵員不夠,老兵、班長施以嚴苛、超過能力範圍的訓練,達不到要求的人,晚上還被晚點名........說到傷心處,一個大男人竟然流下淚來.

我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看開一點吧,當兵誰沒經過這種鳥事？我剛下部隊時，也是啥事都不懂的菜鳥,不到一星期就被抓去師對抗,被老鳥操，老鳥幹,,我們贏了,老鳥放七天榮譽假,我們只有三天.在還沒晉升士官時,什麼事情都要做,晚上還要被晚點名,尤其是大專兵跟我們預士,被操得更可憐.連生病還得出操,有幾次我差點受不了,想開鎗幹掉他們,但最後我還是挺過來了,而且快退伍了,在軍中,能安全退伍最重要,父母教養我們那麼久,也不希望我們有命當兵,沒命退伍,對不對？你的遭遇,我很明白,你的痛苦,我也知道.恨一個人，一群人很容易,但寬恕很難,何不學著寬恕他們,等到有天,你當了學長之後,盡你的能力,不要讓悲劇重演,讓你的學弟們,不要再受到此不平等、非人的待遇,不是很好嗎？

他聽完淚流滿面,喃喃道:當初為什麼沒人跟我講道些？當初為什麼沒人跟我說這些？

我嘆了一口氣,拍拍他的肩膀,無聲地安慰,良久,他擦掉眼淚,道:班長！非常謝謝你這樣開導我.如果有來生,我不會再做傻事了.

我拍打他的鋼盔,笑駡道:你喝醉了是不是？什麼來生７是下次,他媽的你又没死,什麼來生？根本不要做傻事,懂嗎？

他立刻給了我一個軍禮,道:是！班長.報告班長,已經很晚了,班長應該回去休息了.

我看了看錶,三點多了,我站了起來,拍拍灰塵,道:好吧,我該回去睡了,你慢慢站,改天有機會再聊.....

第二天,我沒見到王Ｘ忠,詢問連部,說我在做夢,人事吃緊,已經很久沒有補兵了,哪來的新兵,我仔細一想,也對,已經快半年沒有新兵進來了,可能是我太累了,在做夢,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又過了三天,裝甲連的人來清運遺留裝備,剛好帶隊士官與我是同中心的朋友,異地相逢,兩人便到旁邊小吃店,邊敘舊邊哈啦.

酒過三巡,他嘆了一口氣,道:那個阿忠就是想不開,為什麼要自盡累？

我道:阿忠是誰啊？他為何自盡？

他嘆氣道:阿忠的名字叫王Ｘ忠,是我們連上的大專兵,他的晉升令連長巳經簽了,原本苦盡甘來,要升政戰士了,誰知他想不開,竟然自殺,他要沒死,今天就升下士了,真可惜了.

我越聽越是心寒,連忙打聽,竟然跟上次那個新兵說得一樣,更悲慘的是他唯恐自己被救活,竟然將彈匝內的子彈,全部射完.頭整個都轟爛了,死狀相當淒慘,欺負他的學長,受不了刺激,也發瘋了,每天狂吼鬼叫,哀求原諒,令人不禁為之鼻酸,而他的父母僅有此子,如今白髮人送黑髮人,看著他父母哀痛逾恆的樣子,更令人為之不忍......

是夜,我拿著一罐啤酒,來至廢哨前.道:阿忠,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逝者己矣,你就安息吧,如果有來生,不要再做傻事了,不要再讓你的父母傷心、絕望了,知道嗎？

此時一陣陰風吹過,捲起片片落葉,耳中隱約傳來輕泣聲,我站在廢哨前,良久.
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