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生命想自己做主 醫：明年快去預立醫囑〉，2018.7.3，聯合報

最近網友在聊死後事（到這把年紀了，也沒啥好避諱），我說，我已經交代好了，放棄急救、捐大體。

放棄急救，是我從很小就有的觀念，我目睹很多無救的人還要被折磨，只是為了延後死亡，而非恢復生機，可是病人承受身體的痛苦，活人承受經濟的煎熬，社會損失醫療的資源，何苦呢？我高中有一個老師，出生不久的小兒子腸子絞在一起，醫生說只能試試，當時他夫妻倆整天焦頭爛額，上課時老師說，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他們打算拿三十萬出來，花光也沒有了。最後，老師失去小兒子，也失去了三十萬（當時我父親薪水是一個月五千），應該說，這三十萬是全家人的積蓄和大兒子的教育費，而他們還有房貸。我在想，如果我是那小兒子，我一定會因此而很難過甚至愧疚，希望自己能夠立即死去，不要拖累家人（現在年紀大了，希望速死不要拖累家人念頭又起來了）。

之前有一位朋友，對另一位有心臟病的朋友說，你這樣死的很快啊，好命喔！大家都覺得他講話很不得體，可是後來他死於癌症，大家都知道，癌症末期之疼痛非常人所能忍受，甚至必須動用到嗎啡，他折騰了半年多才往生，家人當然也跟著受罪，這時大家才知道，原來他是在羨慕人家可以速死。

但放棄急救在當時社會氛圍似乎是不被接受的，尤其如果是自己的父母，更要背負大逆不道的罪名，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已經越來越多人敢於冒諱提出來，而我也就順勢的附和，還寫過一篇小說【放手】來響應，一些人跟我說他看完之後哭了，也願意放手了。

當然某些人是反對的，他們的理由大多是，生死順其自然，不能活就不要強活，還不會死就不要求死，並認為這是對待生命的態度和典範，甚至可以因而鼓勵別人不要自殺、正面面對生命。這個觀點我是反對的，這個「生死順其自然說」完全違背現在醫學現況，從孩子懷孕開始到死亡結束，人類哪一個步驟不是在用醫學介入，藉以延長個體的存活率？一輩子都在違反自然，最後才打出「隨順生死」這麼禪的口號，反而顯得矯情！這只不過是，我們的思維還停留在只能「救人」，不能「殺人」的框架裡，而不去深度思考，這個已經完全沒有生機、符合當事人及各方幸福主旨的「加工使之提前死亡，解脫痛苦」，為什麼不能執行？至於以此來鼓勵別人不要自殺、正面面對生命，實在扯的有遠了一點。

原始部落的人集體打獵時，如果同伴被毒蛇（蟲）所蜇、受了重傷而垂死掙扎，他們就會加工加速同伴死亡，以減少他的痛苦；同樣的，在文明社會，如果座騎或牲口在涉險時陷入不可挽救的危難，人類也是會以加工的方式協助牠們立即解脫。相信大家對以上兩種行為都覺得合情合理而且應為，但如果問題拐回現代人身上，大家就猶豫了，甚至立場就變了。

最近台灣體育主播傅達仁因為癌末痛苦至極，希望政府通過安樂死法案（台灣目前只有安寧療法，說療法其實不是，是止痛加心靈輔導），原則上，把疾病和嚴重性定義好，我是支持的。讓一個已經沒有生機而且充滿痛苦的人，在自願的情況下，有尊嚴的離開，甚至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離開，動作上沒有這麼難，難的是我們被「文明」綁架。

我們都可再想一想，究竟願意面對死亡勇敢，還是找藉口逃避面對死亡勇敢？如果死亡已經是不得不，為什麼不讓它變成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