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良少年的文學生活
五月底已如盛夏的氣溫中,2007台積心築藝術季文學講座請來黃春明開講,清華大學合勤廳老早便爆滿期待的聽眾,其中不少青春男孩女孩,高中年紀,一代故事大師的感染力顯然歷久彌堅。黃春明彷彿無視於主辦單位精心備置的舒適沙發,大背包、格子衫、休閒褲,一身行旅般裝束上台,便從此站定,整整兩小時,娓娓道來他一路行走過的「文學生活」。
黃春明首先幽自己一默,笑稱講題「我的文學生活」應該改成「一個不良少年的文學生活」。因為從小在宜蘭羅東鄉下長大、打架打成習慣、相信著天下只能靠自己「打」出來的他,在年輕時最重要的文學養成階段,卻在家鄉的高中連遭兩次退學,之後負笈北上念師範,又一路從台北、台南,被退到屏東,台灣頭到台灣尾跑了一圈。鄉里間,都知道黃家出了一個很會被退學的子孫。屏東師範報到那天,黃春明說:「校長考我一題地理,問屏東再下去是哪裡,我理直氣壯回答,巴士海峽,校長拍拍我的肩,說都知道嘛,那就好好念,再退學,巴士海峽就沒學校讓你念囉。」
這樣的求學經過,當然也使得黃春明的文學關懷在一開始就不可能走上學院派的路。當大部分的文藝青年只懂在學校裡啃食經典與理論,沒書可念的黃春明只好離家打工。他曾經在被退學後,遲遲不敢回家,打算一個人乾脆在外面找個工作,消失於茫茫人海,了此殘生;卻也曾經因為在鄰近紅燈區的電器行打工,三天兩頭妓女們一呼喝,就去幫她們修電扇等各式家電,心底累積了這些鄉土小人物在社會打滾的形形色色,因而寫出了代表作之一,〈看海的日子〉。
鄉土是要用感情去認識的
黃春明認為,從童年的成長經驗到青年時期的社會經驗,是作家的準備期,也是人格形成的重要認同來源。長於鄉村又在市井底層翻滾過的這段經歷,也就深深影響了他日後認同鄉土、講鄉土故事的文學觀。他認為,鄉土是要用感情去認識的,而不只是弄懂經緯度的測量或地理知識,「土地不像人那樣會說I Love you,但以前的農奴卻願意以死捍衛自己的土地,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也因此,對待土地、記憶,黃春明是充滿感情的,也堅持要以感情去記憶鄉土。譬如,他回憶起媽媽過世的那天,那時他還不滿八歲,跟弟弟蹲在廟庭撿閒聊的老人啃完龍眼後順手丟在地上的果核,孩子們不花錢的天然彈珠。祖父來了,老人們問起恁媳婦身體有卡好無,難得大聲的祖父一把拎起黃春明,大喝:「死囝仔!恁阿母就要死去啊,恁擱在這玩!」回家後,不滿八歲的孩子還不懂生離死別,但大人們催促他趕緊跟媽媽說說話,他只好趨前,對媽媽亮出手中的果核,說:「阿母,你看,我撿這麼多龍眼核。」
日後,學校的老師問他,知不知道媽媽是哪一天走的?他想一想,答,龍眼很多的那一天。老師和同學取笑黃春明這麼重要的日子也不記得,但他怎麼會不記得,他記得,每到龍眼開花的季節,媽媽的忌辰就快到了。對黃春明來說,那是比日曆上的數字更深刻的生命印記,也是他詩的發端,寫作的啟蒙。
老師把最珍愛的書送給他
只不過,有作家的才情,卻也要有足以迸發才情的機遇才行,這點,在同時具有壞孩子和詩人兩種特質的黃春明身上,似乎反映得更為明顯。黃春明的中學時代,他戲稱那是個「土地光復,語言卻還未光復」的年代,同學還在為口語如何能成為白話文苦惱,黃春明卻已因文章中閃現的詩的質地引起老師注意,但老師說的是:「文章要好,最好不要抄。」黃春明不服氣,要老師再給他出一個題目證明自己,老師說那就寫「我的母親」吧,怎知幼年喪母的他對媽媽早已印象模糊,靈機一動,寫,當弟弟妹妹吵著要媽媽,奶奶被吵煩了便撂下一句,恁阿母去天上做神,我去叨位給恁找一個阿母?這時,他便抬頭看窗外,看天上,天上有星星,有雲,但卻看不到媽媽。這回,黃春明戲稱自己取巧「打太極」,沒想到卻引起老師讚賞有加,從此認定了他的文才。
在黃春明的回憶裡,那是一個年方二十六,從大陸來到台灣的女老師,銅框圓眼鏡,陰丹士林的旗袍,白襪黑鞋的女學生樣。她對黃春明說:「文章要更好,要多閱讀。」於是,老師挑了兩本課外書送給他,一本是沈從文的《邊城》,另一本則是契訶夫的短篇小說集,都是上海啟明書局印的。「打開,書上寫滿密密麻麻的眉批,老師把她最珍愛的書送給我。」黃春明說。從此,黃春明開始進入文學的世界,當教育制度不斷地排擠他,帶來挫折打擊,而社會也開始陷入白色恐怖的氣氛中,他在文學裡找到一塊足以超越自身經驗與環境的世界,從這些作家身上,他看到了表達的渴望,深入人心的文字力量,可以抵擋世間的不公不義。
但鼓勵他寫作的女老師,卻在肅殺的政治氛圍中被當作匪諜抓走,下落不明,直到中學的同班同學念醫學院時上解剖課,赫然見到躺在床上供作教材的大體,正是老師。多年後,第二屆國家文藝獎,文學類由黃春明獲得,領獎那一刻,「我突然不想講備好的得獎辭了,抬起頭看著天,我說:『老師,我得獎了。』」
曾任記者播音員 為大眾發聲
黃春明終究是往文學的路走去了,並且帶著一支要為大眾發聲、富含人文色彩的筆。學校畢業、退伍後,黃春明在家鄉電台裡當過一段時間的記者播音員:「為了讓收聽的鄉親都能理解,我堅持用他們最熟悉親切的宜蘭腔主持,而且走出播音間,街頭巷尾到處去訪問,看哪裡有什麼有趣的事。」
有一次,某國小裡的一位老師突然發狂似地徒手打破全校的玻璃,還把自己鎖在教室裡,和大眾形成對峙,所有的記者們都當成頭條前往現場報導,並且以簡單的二元對立邏輯,直說這位老師瘋了,黃春明也在現場,他說:「我知道我不能像其他媒體那麼嗜血,我必須把那位突然失常的老師當成一般人看待,這樣才能理解行為背後的原因,其實作惡的人也有無奈、悲哀的一面。」這就是小說與新聞報導的不同,對小人物的同情與理解,對現實懷抱更人性的悲憫,黃春明至此註定要成為一個作者、一位小說家了。
承諾有一天要把「龍眼的季節」寫出來
回首自己的文學之路,黃春明認為那其實就是集眾人之愛把一個壞孩子呼喚回來的過程,屏東師範學校校長對一個退學生的接納,女老師對他在寫作上的鼓勵,甚至是爺爺沉默的關心,都在為了把他推向作家之路而準備著。台南師範被退學的那年夏天,他還記得,本來想在外面找個工作度過一生的,終於因為錢都用光而回到家鄉,近鄉情怯,但爺爺並沒有責罵,只沉默著,直到他再度啟程去屏東念書,臨上車前才匆忙塞了一筆錢給他,大男人的關懷,彷彿怕給孫子拒絕似的。「我想,一個作家並不是從小就志願的,而是這些點點滴滴造就了他。」黃春明說。
座談最後,現場觀眾詢問等待大師的小說新作很久了,近年忙著兒童劇團創作和在地文學刊物《九彎十八拐》編務的黃春明笑言,小說不敢肯定,但承諾總有一天要把剛剛說的「龍眼的季節」寫出來。不過,隨即他又幽了自己一默:「國峻常說,每次聽我喊著要寫〈龍眼的季節〉,喊那麼多年,顯然應該把題目改成〈等待龍眼的季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