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天文和老人院結緣

一

學校附近的老人院，裡面有180多位老人，這應該有很多寶藏，我想跟他們聊天談談他們幼年的記憶，但過去接洽，沒人有興趣，不大有人記得什麼。我請單位的領導詢問，好幾天後才回復沒辦法找到我想要的人。

我後來換個想法，那我去跟他們演講好了，介紹詩文中的天文，這我最拿手了，看看大家會不會有興趣？

負責人馬上回我，很有興趣，非常歡迎。於是我們很快敲定，12 月26日上午我就過去了。本來我單槍匹馬就可以應付，但最近我發現即使是這兒有學生喜歡辯，有時不大有理法，我說話氣勢很弱，真有秀才遇到兵的感覺。現在要跟老人們演講，他們經歷的年代可是更艱困，大家都身經百戰，會不會也難應付呢？因此我邀請一位同事跟我一起過去。

我第一次講的主題是「冬季星空」，不過我想連結到詩文，因此加個標題「參星在天，見此良人」，把投影片做好之後先傳過去。負責人一看提醒我，要講得簡單一點。

我承諾說會，而且已經覺得夠簡單了，應該沒問題吧！

到那邊時已經有老人在演講廳中等待，看到我來了，就提醒工作人員要趕快多找人來，覺得人太少了。但當時其實已經二十幾位，我以前還遇過只有個位數的人，甚至只有一個人，但只要有人，我就會講得很高興，我的標準並不高，準備好了再少人也可以講。

一陣子找人，慢慢有人進來了，我就開始講了喔！

冬季星空有獵戶座，這是二十八星宿中的參宿與觜宿，還有大犬、小犬，另外有金牛座，這兒有畢宿和昴宿，接下來是雙子座，這就是井宿……

我介紹中外的星座故事，還把二十八星宿寫出來，提醒大家我們今天認識了其中的幾個，預告希望我能長時間過去定期演講，把更多天文的東西介紹給大家。我想研究的主題跟詩文有關係，因此就來看幾首提到上面星宿的詩，帶大家來欣賞。

《詩經‧唐風‧綢繆》

綢繆束薪，參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參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參星在戶。今夕何夕？見此燦者。子兮子兮，如此燦者何！

這是一首賀新婚的詩，看到人把柴火綁在一起，覺得就像今夜夫妻結合一般，這時對映著明亮的參宿在天上，人間也有如此漂亮的新人、美麗的邂逅。參宿在這裡當背景，這顯示了這場婚禮是在冬季或春季吧！

《詩經‧召南‧小星》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實命不同！

嘒彼小星，維參與昴。肅肅宵征，抱衾與裯。實命不猶！

這是說星光黯淡，只看到三顆、五顆在天上，苦命的作者還得頂著寒風在路上為公事奔跑，天氣寒冷到甚至連被子都抱著上路，相較於別人當官那麼輕鬆，作者怨道怎麼這麼辛苦啊？真的每個人的命還真不一樣哩！

其中的參宿、昴宿就是冬季星空的主角，此外第一句的「三五」一般人解釋會認為那只是形容星光寥落很少，但我會認為那就是指著獵人腰帶的三顆星與御夫座像本壘板的五顆星，古人的描述應該是很寫實，而非草草粗略。

《四民月令》提到：

三月昏，參星夕，杏葉盛，桑葉白。

我跟老人們解釋，現在冬天傍晚的時候這些在東邊，等到春天來的時候傍晚參宿就到西邊去了，大家可以注意觀察看看。

杜甫的《贈衛八處士》是臺灣人很熟悉的詩，但這兒年輕人沒聽過，我原本以為老人們會聽過，但也沒有。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不過我跟他們講中國對參商的觀察與故事典故，對比西方獵戶跟天蠍的故事，老人們聽聽覺得很奇特。

有了這樣的基礎來看曹植有封信寫給朋友〈與吳季重書〉其中有句「面有逸景之速，別有參商之闊」，這什麼意思大家知道了吧？

我還在其中穿插許多精美的圖片，希望老人們能對星空不感陌生，也可從詩文中感受到星宿提供的時間、季節、方位的訊息。

結束後，老人們覺得很高興，但記不起那麼多東西，希望我下次提供素材，讓大家回去看，這當然沒問題。另外還說要買望遠鏡，這……

先練習目視觀星培養興趣吧！

這回聽的有上次見過面的女司機，她有一股英氣，學習得很認真。另外還有一位高中的數學老師，他默默座在前面聽，沒有多發言，但我覺得他也很認真，希望以後可以有機會多交流，請問他們記得的過去傳統。

另外有人問我銀河，她以為太陽在銀河之外，我跟她說了兩次，太陽也是銀河當中的一份子，我們寫地址要告訴別人自己在哪裡，完整來說是：「銀河系太陽系地球中國福建寧德……」，大家聽得哈哈笑。別笑！要搞清楚，不然銀河系中的星星很多，千億顆，你的信被寄到哪裡去都不知道。

而千億這個數字有多大呢？

地球人口才70億，銀河星星比我們的球人總數還多，因此把銀河系中的星星發給我們地球上的人，所有的人都可以拿到好幾十顆。老人們一聽都搖頭，覺得難以置信，還看看四周，似乎很憂心該往哪裡擺？不由地感嘆地說：人類真的太渺小了！

結束後還有人過來跟我說，用繁體字沒關係，這兒老人都認得，這讓我很開心。因為我製作教材，偶爾忘了轉成簡體字，很不好意思。後來學生跟我在期末反應哪兒需要改善，記得轉成簡體字是學生們的心聲之一。

現在聽到這些爺爺奶奶這樣說，我就放心了。結束後負責人跟我交流，他覺得不用教太多新的東西，而是希望多點傳統讓他們回憶。

那下次主題是什麼呢？

星空才差一個月，不會有太大變化，我建議講月亮，最近中國的太空船正要在月亮的背面登陸，大家都很興奮，這些老人們對時事很關心，因此這內容應該很受歡迎。此外，我對美國的登月計畫很熟悉，這可以講嗎？

負責人點點頭，這在當年可是大事，老人們一定印象深刻，歡迎我講。

可是我講的是美國的角度，這可以嗎？

負責人說這兒老人很多是老革命，應該很感興趣，他們絕對想聽。

這樣特別的主題、對特別的觀眾，我也很期待。上回寫童書，我想講一些這段歷史，但其他夥伴不大有興趣，我才驚覺當年那麼轟轟烈烈的大事，轉眼已經過去了，不適合再跟下一代講太多。能有機會講給老人們聽，跟他們一起回顧那個年代，也聽聽他們的經歷、看法，我想這很有意思。

不過我要小心一點用詞，有回跟學生講太空競賽，提到赫魯雪夫，不小心就說他是老狐狸，我自己講出來都嚇一跳，擔心學生不認同，還好他們沒感覺，後來看大陸的資料，這兒也很認同他是個非常狡猾難對付的角色。

我小時候記憶力很好，還記得有很多當年我們跟著西方人一起取笑大陸的地方，現在我過來看卻發現他們一個難關一個難關的克服，感覺不再是笑話，而是佩服他們的毅力。譬如說用算盤來計算龐大的數據，他們經歷過那時代、參與那些任務的人，都很驕傲，因為他們在重重阻礙下，不管飛天潛海都一一做到了！

在這個自力發展科技的國家面前，在這些身經百戰的前輩面前，我不要認為自己有什麼可以教他們，而是經驗的分享、觀點的交流，希望我能夠採集到自己想要的資料，也跟大家做朋友。

二

一月份要回臺灣過年，因此我在趕著月初就跟主辦單位約時間，然後就過去了。

一開始我帶著老人們看月亮正面有什麼圖案，這個角度看有兔子，換個角度則有桂樹、仙人，然後讀讀李白的《古朗月行》

小時不識月， 呼作白玉盤。又疑瑤台鏡， 飛在青雲端。

仙人垂兩足， 桂樹何團團。白兔搗藥成， 問言與誰餐？

蟾蜍蝕圓影， 大明夜已殘。羿昔落九烏， 天人清且安。

陰精此淪惑， 去去不足觀。憂來其如何？ 悽愴摧心肝。

李白當年用肉眼就看到了月亮上的黑白圖案喔！

我告訴他們，白色的是高山、黑色的是平原，然後問他們，如果規劃太空任務，應該選擇哪裏登陸？為什麼？

大家都基於安全考量，選擇平原登陸。沒錯！因此美蘇兩國一開始的任務都選平原，不過後來慢慢也會在山腳下登陸，然後開輛月面車去遠一點的山上採集不同的岩石回來研究。

那中國的探月工程，一開始是繞行，接下來是登陸，然後要採集樣本回來。那又在哪裡登陸呢？嫦娥三號在月球的面向我們的這面，選了與海旁邊的虹灣，那也是平原。

而嫦娥四號則選擇月球背面靠近南極那裏的低地中之馮卡門隕石坑來登陸，這不管從地面崎嶇程度、通訊角度，難度都相當地高。但大陸這兒科學家經過仔細考慮，勇敢地選擇這向困難的任務，而且在一月三日順利登陸，全世界都注意這代表的意義。

不過這次去沒有多講，因為我還想多蒐集些資料再作介紹，後面我切換到火箭發展與太空競賽。前面講牛頓的理論預言與科幻作家的想像，有些遙遠，但第二次世界大戰是這些老人們經歷過的事情，我告訴他們德國有個很厲害的馮布朗帶領研究團隊，當時製作的V2火箭可以射過英吉利海峽直接打到英國，英國人完全沒辦法，就只能發展雷達去躲警報，或者還有人用統計的方式去預測飛但掉落的位置，因此當時數學統計也大有進展。1945年二戰結束，馮布朗被美國人抓走，而他的資料則被俄國人拿到，俄國找個學者沙洛廖夫認真研究，希望能夠先發射人造衛星上去。美國本來有機會搶先，但當時多數人不信任馮布朗，因此發展停滯。俄國則在1957年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上去，這下才震驚世界。

美國一開始認為這也沒什麼難的，他們自己也有正牌的美國人做這方面研究，當時的總統還很瘋狂計畫要在月球上投原子彈，讓大家知道美國的厲害，但這未免太損人不利己了吧！許多美國人都不贊成，大家對太空飛行有幻想，但會希望有前瞻性、有建設性，你如果辛苦登陸月球只是要丟個原子彈，這只有毀滅性，不大好吧！

無論如何，美國第一步要先有自己的人造衛星，於是美國政府就邀請媒體去觀看他們的發射，這應該很容易，沒有問題。但結果火箭卻在眾目睽睽下爆炸，此時蘇聯還譏諷地問美國：要不要來跟蘇聯申請對落後世界的支援？蘇聯很樂意幫美國。

另方面，馮布朗在美國則不知道講了多少次：「給我六十天，我給你一顆人造衛星。」「給我六十天，我給你一顆人造衛星。」

受到極大挫折的美國政府終於決定把馮布朗找來，警告他不要搞鬼，務必要達成任務。六十天不到就準備好了，發射當天沒有媒體，一直到衛星順利進入軌道才發布訊息。

後面美蘇兩國又搶著讓生物上太空、讓人上太空，雙方進度越來越接近……

太空競賽講到登月計畫之前又停下來，我想等下次再繼續。

最後出些題目來考試，其中有個問題是：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什麼時候上去？

這個我剛剛忘了說，但我以為他們都知道，哪曉得大家雖然很激動，可是卻沒人說得出來。我問：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嗎？你們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時候你們幾歲？

最認真的那位老人想想嘆口氣說：「那時候我四十幾歲」，但還是不記起哪一年。看到這樣換我嘆氣說：1970年，我是那一年、那時候出生的。

這過程我還跟老人們說，火箭能夠發展出來，跟戰爭很有關係。二次大戰催化了火箭發展的進程，而更早的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後，很多大砲閒置沒用，因此刺激了一個法國作家凡爾納想像說退伍軍人們戰後沒有事，於是成立個大砲俱樂部，發射空心砲彈把人送上月球。他的想法基本上在軌道計算方面都很合乎牛頓力學，後來的登月計畫基本上可以說是照這個藍圖去發展，非常的超越時代。

因此這讓人對戰爭的想法很矛盾，雖然我們希望太空科技繼續發展，但不希望這再跟戰爭有關係，也希望人類能把這些技術用在正面的發展，千萬不要自相殘殺。

在講完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我插播一首悼詞，這是幾年前看到倫敦西敏大教堂悼念二戰那些早逝的人所寫的，有人翻譯成中文。

我們年歲漸增

他們青春不老

歲月不添憂

時光不紛擾

日出日落

暮暮朝朝

回憶追思永縈繞

祝願人類發展科技的同時能牢記戰爭的殘忍，盡量避免發動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