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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壓倒古今小說⋯⋯ --曹雪芹的立意與追求
2017/07/28 02:53:38瀏覽837|回應0|推薦9

真可壓倒古今小說⋯⋯
--曹雪芹的立意與追求

朱嘉雯


《紅樓夢》寫出了幾位人生閱歷非常豐富的老人家,像是:賈母、劉姥姥、焦大,以及烏進孝。他們在生活中所散發的智慧與處世哲學,很值得讀者細細低迴與深思。尤其是賈母,她的生活美學與高雅的品味,往往帶給我們更高層次的藝術品鑒體驗。

小說第五十四回,榮國府慶元宵,開夜宴。一時上湯後,又獻元宵。賈母憐憫那些外頭來的小戲子們,唱了一夜的戲,天又冷、孩子們又饑餓,因此吩咐道:「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

宴會上雖然一時歇了戲,卻緊接著缺有兩個門下常走動的女先生進來,準備要說書了。隨著婆子們將弦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禮貌地問李嬸和薛姨媽:「聽何書好﹖」她二人也都客氣地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女先兒:「近來可有添些什麼新書﹖」她們立刻回說道:「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道:「叫做《鳳求鸞》。」

賈母等人在開始聽書之前,大約也如同我們今天讀小說、看電影之前,先略爲瀏覽故事梗概。如果喜歡這個題材,再進一步觀賞其細節。因此賈母問道:「這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你先大概說說原故,若好再說。」女先兒道:「這書上乃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由此可見,「王熙鳳」也是一個男性的名字。

至小說第一百零一回,還出現了一個漢代王熙鳳求官的故事,可謂前後貫連,再次渲染了鳳姐具有殺伐決斷的男子漢魄力。那時鳳姐兒病重,她預感自己不久於人世,並且還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死去的秦可卿,使得原本不敬鬼神的鳳姐特地來到散花寺許願燒香,做個道場保平安。她舉起籤筒,抽得第三十三簽「上上大吉」簽,上面寫著「王熙鳳衣錦還鄉」。她大吃一驚!問道:「古人也有叫王熙鳳的嗎?」姑子笑著回道:「奶奶最是通今博古的,難道漢朝的王熙鳳求官這一段故事也不曉得?」那鳳姐隨即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說著,又瞧得簽底下寫著:「去國離鄉二十年,於今衣錦返家園。蜂採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行人至,音信遲,訟宜和,婚再議。」這副簽文在在總結了鳳姐一生的興衰榮辱。只是她自己還看不明白,散花寺的姑子在一旁解釋道:「奶奶大喜,這一簽巧得很,奶奶自幼在這裡長大,何曾回南京去了?如今老爺放了外任,或者接家眷來,順便還家,奶奶可不是衣錦還鄉了?」

此處「王熙鳳求官」最後「衣錦還鄉」的故事,還暗引羅隱的詩來影射《紅樓夢》裡王熙鳳的生命與婚姻即將悲涼地結束。機關算盡,到頭來真不知是為誰辛苦為誰甜?

回到第五十四回,當女先生一提到「王熙鳳」,那賈府的媳婦們便忙上去推她,制止道:「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女先生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著呢!」女先生於是說道:「這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趕考,那日遇見大雨,進到一個莊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個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裏。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已猜著了,自然是這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過!便沒聽過,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得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

賈母對歷來才子佳人說部的俗套,以及故事中仕宦千金只有一個丫鬟緊隨,又動不動想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等敘述,感到非常不滿!這樣的論點與清初刊本《醒風流》第一回所云,如出一徹:「從來才子佳人配合,是千古風流美事。正不知這句話,自古到今,壞了多少士人女子。你看,端方的士人,貞潔的女子,千古僅見,卻是為何?只因人家子弟,到十六、七歲時節,詩文將就成篇,竟自恃有子建之才。人品略覺不俗,便自恃有潘安之貌。卻不專讀聖經賢傳,兼喜看淫詞豔曲,打動欲心。遇著婦女,便行奸賣俏,遞眼傳情,思量配合個佳人,做個風流才子,方為快心。弄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來,以致德行大傷;功名不就,豈不可惜。人家女子,到七、八歲時,父母教他讀《孝經》、《小學》、《烈女傳》等書,指望他知書明禮,能寫能算,日後主掌中饋,做個敬備四德的淑女。有一種聰明乖巧的女子,讀了幾年書,把針指女工倒拋在半邊,喜歡去尋閒書觀看。到十五、六歲,情竇已開,妝臺賡和,月下傳吟,自道是個當今才女,見了俊俏書生,便動了憐香惜玉的念頭,不管綱常倫理,做出風流事來,玷辱門風,反不如裙布釵荊萬倍。那裙布釵荊,聽憑父母配個貧夫俗子,他先看夫妻是前緣分定,苦樂自甘,倒有貞烈自許,做出驚天動地主持名教的事來。所以說才子佳人配合這句話,壞了士人女子的腳根。」

鶴市主人於康熙十一年新編《醒風流奇傳》,其書寫年代比《紅樓夢》還早,論點卻與賈母的評點相似!可知當時的文人對於才子佳人舊套早已不滿。那麼在曹雪芹等人的心目中,才子佳人題材真是一無可取嗎?如果要再寫作這方面的題材,應該如何發揮才能提升其高度?關於這個問題,其實曹雪芹已於元宵夜宴的前兩回,亦即《紅樓夢》第五十二回中,寫出了一個亮點。當時: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此處庚辰本雙行夾批指出:「此皆好笑之極,無味扯淡之極,回思則瀝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豈別部愉寒送暖私奔暗約一味淫情浪態小說可比哉?」

好小說的標準在於深扣人心,也許初讀不會立刻感受到震撼,及至低迴尋思,卻使人愈加地感慨萬千,在心靈深處產生了不可泯除的感動。賈母雖不欣賞才子佳人舊套,卻也並非完全不願意接受這類題材,而是希望看到真正纏綿癡情的愛戀情節。在元宵夜宴後半回,女先生演出結束,賈母復又點戲,她要自己家裡所培養的小戲子們僅以提琴伴奏,演唱「尋夢」一折: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游廊角門出來。⋯⋯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們唱什麼﹖剛才八齣《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需用管蕭合,笙、笛一概不用。」賈是母希望盡量屏除華麗音效的包裹,讓故事女主人翁的內心情感自然流露。

當時文官明白了賈母聽才子佳人戲曲的標準,因而笑道:「這也是的,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賈母樂得笑道:「正是這話了。」他所點的戲,並非最膾炙人口的「驚夢」,而是杜麗娘遊園驚夢以後,留戀夢境,難以釋懷,竟至重回園中,尋覓舊夢。此後心中追憶與傷感交織纏綿。因此,指定芳官演出這場戲,顯示賈母對愛戀題材所欲追求的是女主角內心深處憂傷而細膩的情感表現。此與上述第五十二回寶、黛之間的對話相呼應,從而也體現出曹雪芹對才子佳人題材的高層次追求了。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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