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聲音＞  文／柳一
　1
　「有壞機車拿來賣，有壞冷氣拿來賣，有壞洗衣機拿來賣，有壞冰箱拿來賣，有壞歐兜邁拿來賣，有壞熱水爐拿來賣，有壞陌打拿來賣，有壞電腦拿來賣，有壞鐵啊拿來賣……」
　在12樓的高空住著，耳中卻傳來街道中的廣告聲，由小聲而大聲，又慢慢遠去，好懷舊的感覺，原來現在還是有人做著這樣的事情。
　腦海中浮現了一些畫面一些往事，關於聲音的。失意父親的夜半咳嗽聲、中風阿媽的祈禱聲，這些已經永遠走入歷史。
　江蕙的告別演唱會排隊排得誇張，怕的也是，再聽不到這樣有感的聲音了。如果有一天五月天宣布要解散了，怕台灣要暴動了吧。
　聲音，是一種記憶。柯裕棻在＜太平洋的浪＞一文中，寫在台北誠品聽到巴奈的歌聲，心情瞬間變成礁石上的浪花，喚起台東家鄉的鄉愁，寫得真好。前年年底，忽然想上教堂，這三十年來幾乎不上教堂的我，一跟著唱起台語聖歌，忽然淚流不止，童年每週上教堂的回憶，一下子就回來了。
　2
　家人對聲音很敏感，老是被一些我根本未察覺的聲音所困。「你聽到沒有……那種聲音……」在稍後的沉默之中，我總是怎麼伸長耳朵都對他所形容的那種令他失眠的、令他感到浮燥的、令他坐立難安的聲音無感，即便我聽到了，也不覺得有所不適。他所抱怨的什麼假日偷偷裝潢施工的聲音啦、深夜電梯上上下下的聲音啦（在哪裡啊？）、夜市的叫賣廣播聲啦，我都覺得還好耶，嘲笑他發神經，竟然跟我說國外有這樣的文獻，關於持續重複的聲音對人的精神造成的影響等等。是是是，算我孤陋寡聞了。
　而孤陋寡聞的人常常可以長得白白胖胖，能吃能睡不為聲音所困。反倒是對家人喜歡在車上播放的饒舌音樂感到轟炸與不耐。聽聽古典音樂多好，沒有哪種憤世的歌詞洗耳又洗腦，我說。家人啪一聲把音樂關掉，兒子的聲音自後座接力響起，「我們國文老師也是這麼說耶，每次考默寫她就放古典音樂，說多聽古典音樂可以降低青少年犯罪率，她還一邊跟著哼。」讚！吾道不孤矣。
　3
　失去聽力、失去視力、失去語言能力，這三樣你選哪一樣？這不是在咀咒，只是配合上課內容，看看學生們的想法，我自己是選失去聽力。有時候，聽不見某些聲音是幸福的，何況我要用眼睛才能閱讀寫作，用嘴巴才能授課溝通，相較之下，耳朵的用處較不關鍵。但學生們大都是選擇失去語言能力，因為，可以用寫來代替說。想想，這也是另一個世代與我的不同吧，一隻手在手機上滑來滑去按來按去，在賴、臉書和網路上留下各種意見和表情，下載各式影片和音樂……用的是眼睛，需要傾聽的是耳朵，這樣的世代，難怪他們選的答案和我不一樣了。
　是的，時代確已不同，那種需要聲嘶力竭以期呼風喚雨的時代過去了，想想去年的太陽花學運在網路上的即時串連，柯Ｐ競選不用廣播車等等事件，意見的表達，何需要舊時的大聲公形式？無聲，也可以串連起許多人的聲音。
　4
　離開老屋正式搬進大廈時，把用了三十幾年又泡過水的二手鋼琴處理掉了，從此展開沒有鋼琴的人生，家中的樂器只剩吉他、烏克麗麗和口琴笛子，但是全變成擺設品了，沒有人會想到去使用它們。
　前幾天突然很想彈鋼琴，走向一樓公共區那台孤單的三角鋼琴，我不看譜彈著記憶中的幾首曲子。有第一個聽眾闖進來了，是，是家人。他快閃後，又有第二個觀眾了，是保全公司的職員，他對我點了點頭。第三組聽眾是一個媽媽推著嬰兒車，第四組聽眾也來了，是媽媽帶著個女童，一高興我便加碼了幾首。
　即便琴藝普通，這種當場演奏的音樂，聽起來就是和機器放出的音樂不同吧。今年的第一場個人演奏會，加上櫃枱坐守的服務人員，總共有七名聽眾。我離開鋼琴時，差點覺得自己是音樂家了。
　「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漸近自然。」這是魏晉玄學崇尚自然的音樂觀，然而，人體這樂器，能發出好聲音的實屬寵兒，大部分都是在虐待別人的耳朵而已。前陣子看到新聞說要禁止遊覽車上設卡拉ＯＫ，然後我就想起了一首詩，是商禽的＜五官素描＞，其中＜耳＞一節：「如果沒有雙手來幫忙，這實在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存在」。也想起黃國恩＜扼口＞一文：「舌是口腔裡最聖潔也最邪惡的一塊肌肉。」想想，那些疲勞轟炸的聲音，那些惡言惡語建構出的地獄，實在是令人想封口。貝多芬全聾後，才寫出第9號交響曲，阻隔了壞聲音後才跑出好聲音，這其中彷彿真有那麼一絲哲學意味。

──2015年7月11日中華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