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抽屜】

《思念的小石龜》

江清香 (台北市南港)

抽屜裡躺著一隻石雕小龜，那是妳在我一次氣急敗壞，把事情搞砸了之後送給了我，要急躁的我「事緩則圓，人緩則安」用的。

每當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就知道只要有妳在的地方絕不冷場，喜歡談笑風生的妳，總是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每當我心裡有什麼困惑，總可以從妳那兒找到答案。

個子嬌小纖弱的妳卻衝勁十足，開著小車全省玩透透；在知命之年才戴上了方帽子；遇到外國人第一個被推出來應對的是妳。如出谷黃鶯般的歌喉常在歌唱比賽中奪魁，中英文歌都難不倒妳。

曾經約好要去KTV飆歌呢！妳卻一病不起，龜不是吉祥長壽的象徵嗎？那一天在網路上搜尋妳，卻赫然看到妳的名字同時出現在火化名單，及學校的傑出校友欄上～彷彿一記「是非成敗轉頭空」的悶雷乍響……

三年了，手機上的電話號碼始終捨不得刪，LINE上面還留著妳的溫言馨語。幾回心中困頓無解，竟有個衝動想LINE給妳解惑；每次去KTV一定要點唱妳最愛的那首，已成絶響的＜冬戀＞「……雁兒呀也向南飛，請你寄上我心意……」唱著唱著眼前也迷濛了，也許下回該改點一首＜想要跟你飛＞──鐘姐，遠在另一個世界的妳，收不收得到我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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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上溜冰鞋，溜一輩子的軌跡〉

蔡紋萍（台北北投）

每回杉木出差返台，或考試途經台北，邀約大夥相聚，就是溜冰社這個記憶抽屜的開啟時刻。

高雄中山大學溜冰社是學校的最大社團，而碩果僅存的SC93這一屆，社員來來去去，就剩我們9人幹部沒有離開，從頭到尾一起走了一回西子灣青春。從溜冰場內走到場外，從課業走到愛情再到友情，一起辦比賽、弄評鑑、忙招生；走過迎新、社遊、慶生、幹訓。溜冰鞋滑過彼此生命的痕跡，直到畢業二十年後的現在。

記憶裡，小翠和前社長交往多年在畢業後分手、大姨媽喜歡的工程師學長不幸過世、博文當年萌生退社念頭再被眾人拉回、阿薩總和女生吵架鬥嘴、副社健智和學妹結婚、大丁是各大小玩樂活動的總召，細心照顧大家、安排行程，婆媽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杉木和王媽的曖昧情愫，多年來有無告白也不是重點了，我們總在笑鬧中點破曖昧再到互嗆收場。而我是社長，他們叫我BOSS，但我應該是溜冰溜得最不好的那個。他們曾罵我重色輕友，唉！很傷人，在我那段亂七八糟的感情裡，沒處理好的不只是愛情。

記憶抽屜裡不只這些青春折傷，還有溜過彼此的溫情暖流……。

畢業後決心離開爛感情的那晚，小翠是我唯一想打電話求救的人；某次出遊，錢包遺失，大夥幫我沿路尋找，副社健智一路緊跟，但他不是找錢包，他是在盯著要隨時拉回失魂的我，不要往馬路走靠車太近；教甄查榜沒我的那天，忘了帶手機出門，杉木緊張得聯絡幾個高雄朋友找我，而我只是出門買鹽酥雞，比起落榜的難過，我比較記得的是他的溫暖；婚後的大姨媽成了我鄰居，從大學到畢業，她永遠都是那個一見到我就會大聲開心歡呼我名字的可愛人。

我好愛這群人兒。

朱天心小說裡有個很迷人的說法，她說，要感謝年輕時的朋友和戀人，因為他們見證過你的年少輕狂、你的艷艷青春、知道你有過的魯莽衝撞和熱血理想，你不是一下子就衰老至此。我的溜冰社就是這樣的存在，只要開啟記憶抽屜，西子灣海堤溜冰場的青春時光，就永遠不會泛黃，因著他們的參與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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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到外公家，總能吃到辣椒炒pua-ma-a-suen，音似中文的「帕麻阿筍」。微嗆鮮甜的口感，是童年的美食記憶。

        外公家境貧窮，歷經政府土地徵收，祖厝周圍原本有一大片可以養家的蔬果園，只剩一小片種植烏腳綠竹筍的地，也就是常用來當作筍湯的品種。此外，外公也要到山上採集pua-ma-a-suen的筍類，外型細長尖硬，像箭簇。天還沒亮白，外公便會帶著孩子們一起到古道上拔筍，要趕在市集開始時拿去賣，以賺取微薄費用。媽媽說她幼年常常在山上瞌睡，一邊吃著油條、米漿，一邊處理竹筍，看著她父親的背影，心想自己還沒睡夠咧。土稍微裂開的地方，或是土壤帶有點露水的地方，表示幼嫩的竹筍長出來了，外公便利用鏟子將竹筍挖出來。

        在我還沒上幼稚園的夏天，蟬鳴大譟，外公會帶我到附近山上竹園玩，在林下透涼。儘管年歲已大，背已佝僂，示範拔筍還是矯捷。當他尋寶似地拔起一根pua-ma-a-suen，記憶中我總是咯咯地笑，很是驚奇。外公要我也試試看拔筍。有些筍子很隱密，被雜枝和其他竹子包圍，我只能使盡各種姿勢，雙腿蜷曲坐在泥土上，咿咿吪吪地呻吟，筍子卻還是沒有動靜，我人倒是躺仰在泥地上，愣在原地讓外公來接手，我跟外公常笑鬧在一塊。恢復林間平靜後，外公就會給我一顆梅糖，酸酸甜甜，心裡暖暖的，我多情地認為這就是幸福的滋味。

        自從外公跌倒後，失去一隻眼睛，我與外公一起拔筍的記憶就停留在幼稚園前。國中畢業那年夏天，外公缺了席，因落水過世。竹筍美味不再，有一陣子我寡言，覺得盛夏已沒有沁涼的味道。好在，媽媽是在家族親戚中，最會拔筍和處理筍肉的人。刀工繁複，還得趕在林下天黑前處理完筍肉，每一刀都在搶時間，最高紀錄可達負重三十公斤，我還得上山幫忙把筍肉揹下山。

        筍肉鮮美多汁，飽滿的水分澆熄了盛夏的褥熱。我們會醃了這筍肉配稀飯吃，或是炒味噌、辣椒，每一口野味便能憑弔對外公的回憶。

        也許，日後哪天，當我懷念外公身影，我會拾起筍刀回到山上的竹林，尋找pua-ma-a-suen。

〈微光流銀〉

梁逸芬（新竹市）

凌晨兩點，我起身欲至客廳，途經妳與爸的房間。壓低的孤燈下，妳靜坐在床沿專注翻著書頁，伏案在堆滿課本的燙衣板上，泛著銀光的表布映照出妳微微蜷曲的身影。

這已經不知是妳第幾個熬夜唸書的夜晚。妳的執著讓我不解，為何這輕鬆應對即可的國中部補校修業，妳非要如此要求自己？

「妹妹啊！我希望妳能跟我一樣認真讀書，將來比媽媽更聰明有智慧。」原來，這是妳作為母親所能盡到最大努力的身教，讓我無法再替怠惰找尋任何藉口，只能心服口服專注在課業上。

妳的用心還不僅如此，當時的我正準備高中聯考，難免因壓力大而抱頭蹙眉，每當那時，妳會牽著我到自家頂樓，佈置舒適的桌椅，再為我端上一碗金黃雞湯，滿滿的雞肉、香菇、紅蘿蔔等，光看就覺得營養美味。我邊品嚐著手中的溫暖，妳邊與我談心。銀色夜光下，我倆像一對正在露營的好友，一同仰望著星空雲月，輕拂的微風抒解了我鬱悶緊張的心情。

那些年，正因妳這般的陪伴照料，我才能挺過重重難關，穿上嚮往的綠色制服。

豈料妳竟驟然離去。之後，我幾乎失去讀書的動力，也許是再優異的成績，也喚不回妳滿足的笑容。直到最近在賣場採買時，我撇見與當年相同款式的燙衣板，腦海瞬間浮現出妳當時孜孜不倦的模樣，還有妳那番話語。這像在傳達一個訊息，喚醒了我內心深處仍喜愛求知的那個女孩。尤其逾不惑之年後，我更加明白，能夠沈浸在學習中，是多麼幸福值得珍惜的事啊！

於是，我開始主動參與各式進修課程，不為考試，而是為了照亮自己。

昨夜，妳悄然來到夢中，依舊端坐在床沿讀著面前的書本。不過這一回，換我拉著妳到陽台。「媽，您看這月亮多美。」妳給了我一個溫柔的微笑，就像那暈開的月光，涼風徐徐吹來，也將妳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氣傳來，我將頭倚在妳肩上，讓妳的指尖輕撫我的髮梢，那個我人生中最甜蜜的小女兒時光，彷彿再次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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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抽屜：【療傷】

林靜瑜/小魚媽媽(屏東鹽埔)

  打開封閉多年的記憶抽屜，被霸凌的國二女孩仍困在那裏，她哀怨泣訴，不知自己犯下什麼彌天大罪，為何最崇拜的導師對她惡言相向，最要好的知己對她嗤之以鼻、其他同學也對她避之猶恐不及？

   國小也曾風光一時，自進國中後同儕競爭激烈，除了成語改錯字得獎外，成了籍籍無名的過江之鯽。國二編入後段班，身兼衛生股長和公民小老師，每天大小抽考令人焦頭爛額，唯一感到愉悅的時刻，便是導師的國文課。

  老師旁徵博引講述歷史典故，開啟我的文學視野。我每天期待著她的課，聽她汲汲營營鼓勵我們追求榮譽，不論是學業或各種競賽。我曾經因為遇上好老師而欣喜萬分，立誓不負所望，要好好用功讀書。

   對於老師的種種要求，即便突兀，仍想方設法歸納成「都是為了我們好」。有鑑於班上公民成績無法提升，她要我向公民老師提議，先發評量考卷給同學了解重點，隔日再行測驗。雖覺不妥，我仍盡責轉述不情之請，豈料公民老師聞言大怒，他回以教學經驗豐富，不需旁人指手畫腳，測驗卷會悉數交還班導，從此不再過問小考成績。

   導師涕淚俱下，聲稱我講話太直，害她替我揹了黑鍋，同學們沆瀣一氣，非但不理我，連分派的打掃都不做。國二那年，我一肩挑起所有工作，每天早出晚歸，深怕整潔競賽失分，再度傷了老師的心。

  四十年後回憶起過往，仍教人胸口緊迫，黯然神傷。

  日前在書裡讀到「若一段回憶未被歸類到中性檔案夾內…，即便不會定期想起這些往事，它仍會蠶食我們的能量。一旦解鎖記憶，轉移到一般儲存區，就會成為相簿內的發黃照片，等相簿裝滿後，便是完整的人生經歷。」這樣做可使我們以第三者角度，用新觀點看清原先一知半解的事物層面，就像分析拼圖片一樣，我們會嘗試拼湊，並靠本能判斷圖像，處理過不同經歷後，圖像輪廓就會越發清晰。以此種方式處理回憶，就不會任其佔據或受困其中。

  但若只將抽屜塵封起來，其內容物便會在將來輕鬆擊潰我們。在回憶湧現時，遭受惱人的感受襲擊。於是，我決定徹底梳理自己的經歷，檢視過往的回憶，疼惜自己，不再讓莫名的退縮、心痛一再來襲。因為人類永遠都在進化，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從長期、負面的情境中康復，而復原的過程也將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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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秘密〉

MF (台中市)

打從有記憶開始，父親晚餐時必定與酒為伍，雖然不至於喝醉、發酒瘋，但三杯黃湯下肚，一個人酒氣沖天襯托臉紅，不僅突兀，也令我不解，為何要如此貪杯。

國小到國中，父親經常在晚飯前，差遣我去買紅標米酒，彼時一瓶十元左右。有一回，離住家不到百公尺的雜貨店老闆，揶揄父親「要喝也喝好一點的」，從此我繞去很遠的另一家舖子購買。大哥知情後，私底下猛虧我，愛記仇。可我不免疑惑，家裡經濟情況捉襟見肘，父母親時常為了柴米油鹽發生口角，為何父親每晚必酒? 甚至於，打從心眼裡對父親酗酒的習慣，感覺顏面無光。

高中畢業毫無懸念，選擇就讀軍校，拋開為錢而腦的紛紛擾擾。父親六十六歲走的突然，沒留下隻字片語。彼時我人在部隊，未能見上最後一面，頗感遺憾。圓滿後事，我開始整理父親的遺物，突然發現他結婚三十年的木衣櫃，裡面有三個抽屜，全都上了鎖。打開後驚覺，裏頭塞滿了「不為人知」，與北京的兄長和姊妹，也就是我的伯父和姑媽們，往來的信件，全都透過嫁到香港的堂姊，變造而中轉。在那個戒嚴、尚未開放兩岸探親的年代，父親未曾洩漏一字一句，研判除了顧及自己，還有大哥和我的軍職生涯。

字裡行間，父親思念雙親和手足的柔腸寸斷，比起余光中含蓄內斂的〈鄉愁〉，自然是風風火火；特別是哭訴父母親去世，未能返鄉奔喪的自責與哀慟。我的情緒跟著父親的字字句句，起起伏伏，淚水反覆在臉頰上濕濕涼涼。剎那間恍然大悟，父親獨自跟隨國民政府來台，天人交戰四十多個寒暑，「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信件還沒看完三分之一，父親每晚必須得藉酒消愁，甚至於一醉方休，才能再度麻痺一宿的無奈，浮現腦海；他人在這頭，靈魂在那頭。

今年清明節，我和大哥前往塔裡祭拜，很快便聊到了此事。決定將所有信件化給了父親，還有夢裡相思、遺憾大半輩子的親人，因為我兄弟兩再也無法承受，抽屜裡隔絕兩岸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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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與看不見的〉

張雅雯（台北北投）

當我駐足在老戲院對街，拿起手機急切地拍幾張照片時，記憶像一部老電影開始放映，畫面時而清晰動人、時而是模糊難辨。

建築物二樓外牆已被紅底的便當店帆布條遮掩三分之一，「東宮小吃」四字店招蓋住了部分牆面，徒留「戲院」二字暗自唏噓。售票口推疊了塑膠籃、掛著圍裙抹布，儼然成了小吃攤的置物櫃。攤車幽柔浮動的蒸氣映著銹蝕的鐵門，原本戲院騎樓攤販，靠牆擺置三四張桌子，供內用客人使用。

昔日11歲的我，不安、多慮、幻想著黑盒裡充滿鬼魅的氣息，視踏入電影院為畏途，黑暗與驚悚、緊張、不安畫上等號，如何能放鬆心情觀影？於是對進入戲院觀影總是望之卻步，最終是被好友費盡唇舌、拉著手才鼓起勇氣踏進黑森戲院。

彼時，小P和我都是小虎隊粉絲。蒐集書籤、小卡、信紙、貼紙，而交換這些商品是我國小最主要的社交活動。我們精熟小虎隊每一首曲子，山城裡的校園，沒有〈蝴蝶飛呀〉，只有我們清唱著〈紅蜻蜓〉的歌聲，乘著風、乘著木棉花絮，盡情在〈青蘋果樂園〉裡搖擺。

戲院位於山城主要街道豐勢路上，能騎腳踏車到鎮上兜圈是國小時最大的探險兼娛樂。小虎隊主演的《遊俠兒》要上映了，正因為我們曾經這麼熱愛，小P不斷鼓吹我跟她去看電影。她總是帶我冒險，騎著車在小鎮上晃蕩、嘗盡新事物。她常常翻閱著我無法觸及的新世界，曾遞給我一本小說，「喏！妳拿去看，主角生日跟你同一天喔！」我文學啟蒙晚，後來才知道是徐四金的《香水》，，還幫我取了一個筆名，在我們交換信件時使用，信裡一句句勾勒著有一天我們離開小鎮後的夢想藍圖。

看得見的戲院即將面臨拆除的命運，看不見得友誼在我心底。伸手一觸記憶抽屜，蒙灰沾塵，不去想，什麼都沒有，一旦細細擦拭，它仍熠熠閃亮。「我們都已經長大，好多夢還要飛……」三十餘年悠悠光陰，我們已飛往各自的天，想捎給妳一句問候：「小P，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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