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個紅包好辦事

    仲春午後，雨如絲，風拂面，訪山腰文物館，主管親為解說展出文物的內涵、源起、與創作難度。看罷，山風陡轉凜冽，一行人在館內方格木窗邊偎著山色烹茶。這話語滔滔，自信滿滿的女主管忽然一陣風飄去，再踅回，手中捏著一疊紅包袋，臉上擠出羞赧的笑意，道：「館裡的贈品都送完了，只剩紅包袋可送。」我故意拉臉對曰：「妳何不塞買鈔票再送來？」眾大笑。窗外嵐煙隨風捲湧，冉冉推移，滿室溫融。

  中國人年節得給紅包，讓小輩引頸。結婚得送紅包才不失禮。官場賄賂則稱塞紅包，一個紅包良莠功能兼具，沒人收了不歡喜。年節婚禮的紅包是但求付出，收授俱歡。官場商場的紅包則是投之以湧泉，報之以大河。

  九零年初赴大陸投資，因申請的項目為當地首件，須送承辦機關審核，文件遞交後，應該一週內核准完畢。結果十天後仍望穿秋水不見歸鴻，無奈之下交待主管購洋菸三條、洋酒三瓶，價約台幣萬餘元，面送承辦單位主任。自忖這是例行公事，本應在期限內完成，但我輩不知禮數，有所怠慢，故出手補救，但望承辦大人擔待則個。青天大老爺收禮後唯唯諾諾。

    豈知歲月荏苒，悠悠又過半月，我親赴大陸向承辦主任問卜求卦，主任乾咳兩聲後，遞給我一張名片，我不免狐疑，心想上個月才收過你一張名片，幹嗎又遞？待拿到後才如棒喝，當下頓悟，原來名片上用手寫著家中的地址與電話。唉，早說嘛！害我等無知小民如無頭蒼蠅，雲裡霧裡不辨東西南北，這事省得，可我實不知如何當面進貢孝敬。乃交待主管備三萬人民幣（九零年初，作業員薪資兩百七，課長薪資一千五，等於課長二十個月的薪水。）晚間八點，月黑風高，四下無人，去主任宅邸添香油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即可。本以為至多一小時完事，詎料蹉跎四小時，主管方回到客棧。

  問他：「為何這麼久？」

 「不只我ㄧ個，他家裡有一堆人，照先來後到秩序排隊唱名。」

 「排隊？幹嘛排隊？」大惑不解。

 「排隊送紅包啊，送完才談要求辦理的事項。」

  主管告知，點名到他時，他渾身扭怩似條毛蟲，靦腆地從餐桌下顫抖抖的遞過紅包到主任手中，主任在眾目睽睽下，做光明正大的中國人。當面將鈔票從信封袋中抽出，口水舔著手指逐張點數，點完後將三疊鈔票敲在桌上砰砰然，說：「三萬！好！兩天後取件！」果然，盜亦有道，兩天取件，沒矇人。尤其收取紅包的過程，無畏他人在場，我將丹心對日月！

  這粗劣的手法，隨著被塞進棺材的人漸多而大幅演進，已臻藝術化境。

  與某官員交往逾十年，之間禮數如考勤打卡無間，某次他邀我去他的別墅小酌，官員向來在外吃喝報公帳，居家請客則須自掏腰包。邀你家中把盞，算給足了面子。我自攜兩瓶高級洋酒前往，他皺眉說，洋酒難喝，進臥室取出一瓶茅台，這酒不是一般的瓷瓶，係以一層雕花的純金蒙皮包覆著磁瓶，瓶內剩酒約四分之一，主人說：「這是上次人家請客喝剩的。」請我喝剩酒，不把我當外人，窩心痛快！

  一炷香的時間，瓶中涓滴不剩，他交代夫人再取一瓶，又是純金包覆，又只剩四分之一，一晚如是者約莫六七瓶。我性雖魯鈍，也疑惑叢生，為何四分之一瓶如此之多？但沒敢問。翌日酒醒，擊案恍然，原來送黃金是貪污賄賂，重罪！但沒規定酒瓶用甚麼材質包裝，更沒規定剩下來的殘酒不能帶回家，何況符合節約環保。純金只是酒瓶包裝嘛！哪算紅包？中華文化精深玄妙，此道如心法，公門修行後自悟：「不可說！不可說！」

  中國的「潛規則」如今已成「明公式」。以胡錦濤的薪資不過人民幣一萬元，要各機關大小官吏兩袖清風因應高物價，實強人所難。在肅貪的口號如隆隆滾雷中，收授的手法迭創新意。中國各朝代循環的公式，大約是：貪腐而成虐政，之後百姓揭竿，人民流離失所。之後新朝建立，慘澹經營。之後國庫充盈，社會繁華昇平。之後揮霍無度，貪腐盛行。之後百姓不堪再度揭竿。週而復始，天道慘還。

    這公式如日昇月恆，不懈數千年，竟無人破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