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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25 01:03:04瀏覽803|回應5|推薦13 | |
「依恩」,她跟著我把我寫的兩個字念了一遍,「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呢?」 「就算是依賴主的恩惠吧!」我說:「你是信天主教的,這名字不是正合適!」 她點點頭,小心地把那張紙折起來,一面說:「我要好好地把它收好,以後有誰問起依恩的中國名字,我就可以把它拿出來。」 她叫瑪琍,依恩是她孩子的名字,她的孩子原來只有洋名,叫做Ian,依恩是我按音替他譯出來的。 說起來瑪莉還不如意依恩,依恩倒有了一個中國名字,瑪琍活了廿八年,卻從來沒有過中國姓字,她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 她是一個棄兒,出生后不久,就被丟在上海一家天主堂門口,是兩位外籍的天主堂修女,把她撫養成人,她們借用聖母的名字,把她起名瑪琍,瑪琍和碧眼黃髮的人一起長大,始終不識一個中文。 我在異國見到瑪琍時,正當她離開集中營後兩年,戰前她在香港一個辦理洋務的中國機關服務,太平洋大戰爆發,她被打入集中營,因爲那時她是愛金斯夫人,她嫁了一位英國人。 香港淪陷時,愛金斯恰巧因事回國,所以瑪琍一人入集中營。營裏都是洋人,只有她一人黑髮黑眼,直到她和愛金斯結婚後,她纔有了一個姓。 戰事結束,集中營的人都各自遣送回國,瑪琍因此到了英國,她雖自牙牙學語起就講英語,也熟悉英國生活習慣,還嫁了一個英國人,可是這次卻是她第一次出國。 到英國不到一年她有沒有了姓,愛金斯和她在法庭相見,簽字離婚,因爲她來英時多了一個依恩。 「你沒有進過集中營」,瑪琍有一次對我說,「我很難使你了解闗在集中營裏的人的性情,對我們,一切都已絕望。我們不知道戰事進展如何?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可能結束?我們和外界完全隔絕,外界的消息透不到營裏來,我們真像生活在鐵幕裏。在另一方面,我們的情感出奇的不受一切世俗約束,就在這時候,我有了依恩。 「依恩的父親是營裏的一位澳大利亞記者,家有嬌妻愛女,那時節,這一切都不成爲我們考慮的因素,在我們看來營外的人已是遙遠得無法接近,更不知今生再能否一親。 「誰知依恩還沒出生時,戰事就勝利了,對我,這真是一個晴天霹靂,我不知如何是好,澳大利亞人也似從惡夢中醒來,他開始收到妻女來信,促他速返,封封信上都滴著他妻子快樂和相思之淚,他執信來看我,希望我原諒他。我沒有拖住他,我讓他走了。如果不是在集中營,他也不會愛我的,就是他天天在我身旁的時候,他懷念的還是他的妻兒。 「來英途中,道經新英蘭時我產下依恩,可憐這孩子也像我一樣,沒有一個姓,他不能姓愛金斯,他不是愛金斯的兒子,他也不能姓他父親的姓,因爲他是私生子,而我自己卻也沒有一個姓。」 依恩,一頭黑髮,一雙黑眼睛,奇怪,這孩子身上,全沒有絲毫混血兒的跡象。
來英後瑪琍寄食在一個外國友人家,那對主人夫婦都是作家,她就代她們打字和整理文稿,暑期她隨他們去海濱別墅避暑,要我去看她,她來車站接我時,我一見她就不禁大叫:「怎樣」,我說:「你也穿了旗袍!」她一直是穿洋裝的。 她一轉身,給我看她的新裝。還合適吧?她說:「是我自己做的。」 一路上她告訴我她的友人因事去倫敦,現在別墅裏只剩她和依恩。晚飯時,她把我按在凳上,不許我去幫忙:「我還有好東西給你吃,」她對我擠擠眼。 她端出來的,是一盤炒麵,我在凳子上跳起來:「真是天下變了,」我說:「你本來只會做沙拉蛋糕,現在竟炒起炒麵來了。」 她沒作答,只說:「你快嚐嚐。」 飯後,她打發依恩先睡,我和她同坐在客廳裏,窗外有海濤聲傳來。夜風吹拂著薄薄的窗簾,也吹拂着瑪琍淡藍色旗袍的衣角。我擡起頭來,她也正在看我。 「現在又行短旗袍了,是不是?」她問:「明天我要把我的旗袍剪短一寸。」 「在這裡,其實穿長穿短都無所謂,」我說:「誰也不知道現在國内行的是長是短。」「我和你不同,」她憂鬱的笑笑!「我甚至想知道現在中國流行的是什麽髮式,我要變成一個道道地地的中國人。如果可能,我真想一口氣把孔夫子孟夫子吞下肚去。」 「那還了得,」我笑起來,「隨便把兩位聖人吃了。」 「你以爲我開玩笑。我說的是真心話,」她嘆了一口氣:「自到了英國後,我才知道我不配做中國人。」 接著她連珠炮似的大發起感慨了,她一直是比較安靜的,我從來沒有看她這樣激動過。 「你想我來這裡以後過的是什麽日子?」她說:「愛金斯和我離婚我能忍受,澳大利亞人不給我來信我也能忍受,我就受不了這裡男女主人招待朋友時的那些宴會。 「你知道的,這裡的男女主人都是對東方有興趣的——要不然他們也不會和我做朋友——他們的朋友也都是研究東方問題的學者。每次他們來這裡時,看見我,總是走過來和我談中國、談孔孟,談東方歷史,有時還在口袋裏摸出他們寫的中國字,要我批評那一筆寫得好,那一筆寫得對不對,而他們寫的字我卻一個也不識,我只有面紅耳赤,希望有一個地洞給我鑽下去。每次都是這裡的女主人代我解圍,我現在變得怕見洋人。 「你沒想到吧!連我也會怕見洋人。想當年在香港時,我的朋友多半是外國人,中國朋友也都能講英語,我根本沒感到任何不方便。如果我至今不識一個中國字,你知道的,不完全是我的罪。」 「你也許沒聽到過,」我說:「中國有句成語:『亡羊補牢,猶為未晚,』走失了羊,再去修理關羊的地方,還來得及,你還年輕。」 英倫的夏天,入夜有如初秋,她站起來披上一件淡藍色毛衣,渡到窗邊,窗外是一片茫茫夜色,看不到海,她站著久久無語。突然她用勁關上落地長窗,似乎也關上了她對往事的記憶。 「我下周要帶依恩回國了,所以我特地邀你來一聚,」她走到我身邊:「你看依恩生來一頭黑髮,他是一個中國孩子,所以他以後要能講中國話,讀中國書,做一個標準中國人。」她頓了一頓:「謝謝你告訴我的那句:『亡羊補牢,猶為未晚,』我要保住我的小羊。」突然她笑起來:「可是你別得意,我的決定在你告訴我這句成語以前。」 我們一直坐在黑暗中,她扭亮了臺燈帶笑站在我旁邊,我看她一身淡藍衣服上面浮著一行雪白牙齒,瑪琍長得並不美,但是我卻第一次發現,她也有她動人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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