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打鋪蓋本領，到重慶後大顯身手。因為在重慶，一聽見掛起，就要打鋪蓋。鋪蓋打好，有工友挑出去放在廣場上，即令宿舍中彈，我們的鋪蓋仍能保全。

我用的是圓頂蚊帳，紅球一掛，我就站在竹床上，把帳頂活結一拉，蚊帳和竹編的圓頂立刻脫離關係，我蚊帳把和被褥用軍毯一包，打好鋪蓋。自己拿一個大提包，收拾牙刷肥皂，毛巾準備入洞。這樣天天的練習，我熟練已極。從下蚊帳到打鋪蓋，不過幾分鐘，在空襲警報到緊急警報聲中，我還儘有餘暇看看小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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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同事老愛在掛出紅球後，打電話去詢問有多少架敵機。有一次問得只有九架，分三批而來，以爲三架飛機，怕他則甚，懶懶的得沒有卷鋪蓋，誰知一彈正中宿舍，炸得片瓦無存。

因爲有此教訓，大家不敢偷懶。而且有此教訓後，人人進洞時有如參加大典，衣冠楚楚。上班時本來一襲香港衫，入洞時卻換上襯衫西裝，節上領帶，足登最好的皮鞋。收拾得整整齊齊。起先我非常奇怪，以後才知道原來其目的在保存個人財產的精華。

轟炸養成了大家的和衷共濟，不幸宿舍中樂頭彩的人，大家紛紛解囊。說解囊是假的，人人阮囊羞澀，大家只是分贈襯衫領帶衣被。政府也稍稍補貼一點，叫做損失賠償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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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兇的一次是卅十年八月，一連炸了六天六夜，紅球才卸又升，使大家無法離洞。我們的廚房大司務，依我說應該得抗戰勳章，有了他，我們才不致挨餓。他在防空洞裏，一知敵機離境，就趕快進廚房，匆匆洗米生火；敵機來時，他又匆匆進洞。全靠他的不辭辛勞，我們才能分批出去吃飯。飯桌正中，只有一盆榨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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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日以繼夜的轟炸後，連修理功夫也無。水電就不同。無電還可以洋燭代替，無水令人叫苦連天。重慶的灰塵，重慶的黴溼，重慶的奇熱，和重慶的經得起轟炸同樣出名。空襲警報發出時，打鋪蓋已是一身大汗。進防空洞後倒陰涼，汗水全感。但出洞時，又像從冷氣房到了火焰山，解好鋪蓋後，一身汗涔涔下，而我們卻連洗臉的水都沒有。

我坐在竹床上，聞得自己的陣陣汗味，緫覺得無論如何要設法弄點水來。我離開了宿舍到處去看有沒有地方有水，經過廚房時，只見外面兩只高高的木桶裏，貯著兩桶清水。我如獲至寶，囘宿舍拿了臉盆，要去打水。我剛走近水桶，那個我以爲應該的勳章的大司務，卻驀地走出來，插著腰，對我說:「不行，不行，這水是要燒飯的。」

我泱泱而歸，恨透了他。在我的心目中，他的身價一落千丈，一切他為我們冒險煮飯的功勞，全給他這一吼一筆勾銷。我坐在竹床上，渾身粘粘的無法入睡。

同事阿華，和我一樣不能睡下去，也和我一樣年輕好事。她說：「明天一早要開早飯的，大司務縂不能一夜不睡，我們等他睡後去拿。」

一切計算停當，我和阿華又出去巡視過一番，發現廚房四圍無人。囘宿舍拿起臉盆，躡手躡腳的走進廚房，兩人狠狠地在木桶裏挽了一大盆。我願把世上我所有的一切，換取這一盆清水！我們兩人捧著盆向後轉，猛不防大司務在後面一聲高喊:「你們明天吃不吃早飯？」我們好像中途遇了伏兵。我一驚，一盆水潑掉了半盆。多可惜！我的鞋子和旗袍下擺濕淋淋的都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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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華把兩條小辮子打好，現在她常是在睡覺時梳好頭，預備一骨碌就可以進洞。她下好蚊帳，在床上側身問我，一只手托住了她的下巴。「你知道嗎？」她説話開頭不是「你知道嗎」，就是「我告訴你」，「我們是天下最福氣的人，我的一個朋友在一個機關裏工作，一天只配給一漱口杯的水。」

說完她翻身閉上了眼睛，不一會，這天下最福氣的人就呼呼的睡着了。

（節錄自徐鍾珮自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