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真《山路》讀後

故事開始的年代是1953年，距今五十餘年；結束於三十年後，距今也二十餘年了。

「嫁到你們家，我可是一個人，踩著車道上的枕木，找到了你家的喲。」「一出了火車站，敢問路嗎？」「有誰敢告訴你，家中有人被抓去槍斃的人的家，該怎麼走？」

19歲的少女蔡千惠，孤身一人沿著礦場的台車道，走到山墺裏一幢孤單的「土角厝」。由少小的李國木領著去見他的父母，她說：「我是國坤…他的妻子。」國坤是李國木的哥哥，在兩個月前被槍斃。這家父母覺得很突兀，她則稱說因為她家裏人反對，沒來得及稟告。又說：「我和阿坤約束好了的，如今他人不在了，你們要收留我。」

於是，她在這家做起望門寡婦。長子死後，體弱的母親一病不起。由於煤炭業凋零，父親失業，先到鎮上搞土水工，後往台北當建築零工。在李國木剛上大學時，父親從鷹架上摔下來死了。

為了幫忙家計，千惠進了礦坑，當過推媒車的女工、煤棧間裝運煤塊的粗工。

李國木小學畢業那年，父親要安排他在礦場當洗媒工人，千惠不肯。由於父親執意不讓次子繼續上學，千惠終日以淚洗面。

父親說：「阿坤他…錯就錯在讓他讀了師範。…說什麼讀師範，不花錢。」

千惠祭出：「阿坤說過，讓阿木讀更多、更好的書。」

於是，阿木得以繼續升學。後來，阿木回憶：『幾十年來，大哥一直是阿爸、大嫂和他的渴念、恐懼和禁忌，彷佛成了全家—甚至全社會的不堪觸撫的痛傷…而這隱隱的痛傷，在不知不覺中，經過大嫂為了這貧困、殘破的家庭的無我的獻身，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驅迫著李國木去「迴避政治」、「努力上進」。使一個原是赤貧、破落家庭的孩子的他，終於讀完了大學。…他在三年多以前，取得會計師的資格，在台北東區租下裝潢齊整而高雅的辦公室，獨自經營殷實的會計師事務所。他帶著大嫂遷離故鄉，住到台北高等住宅區的公寓。』

這類似王寶釧堅守寒窰苦盡甘來的感人故事，本以為這是少女蔡千惠心懷偉大堅貞愛情，為了年輕時的情人犧牲奉獻一生，已然為之熱淚盈眶。詎料，故事推展中，繼續揭開內情，方知什麼叫做「令人動容」。

就在1953的三十年之後的某一天，蔡千惠由報上得知，當年即將和她訂婚的準未婚夫 (不是李國坤) —沒槍斃卻被判無期徒刑終身監禁外島—已經獲得假釋歸鄉。

就那天起，半個月間，這位李國木的大嫂，變得沉默憂鬱，逐漸吃得甚少。在三個多月以後，臥病不起，整個人彷彿忽然間老了。

這期間，國木夫妻每天下班回來，背著大嫂開車到處去看病。後來，轉到一家著名的教學醫院。就像醫師教授說的：「很少見過像伊那樣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人。」蔡千惠終於在醫學無法解釋的緩慢的衰竭中死去。

李國木整理蔡千惠遺物時，讀了一封沒有緘口、未寄的信—收信人是那位假釋出獄的政治犯—蔡千惠的準未婚夫。

原來千惠的父母為了拯救她哥哥，暗中去接洽自首條件，背叛了其他的同志。千惠得知此事，為了替家族贖罪，決定冒充國坤在外結過婚的女子，投身他家。

以下，我還是節錄原文，方足以表達這位女子的心聲：

「…我那樣做，其實是深深記得您不止一次告訴我，國坤大哥的家，有多麼貧困。…而您，薄有資產的家族和您的三位兄長，都應該使您沒有後顧的憂慮罷。然而，更使我安心地、坦然地做了決定的，還是您和國坤大哥素常所表現出的，相互間那麼深摯、光明、無私而正直的友情。原以為這一生再也無法活著看見您回來，我說服自己：到國坤大哥家去，付出我能付出的一切生命的、精神的和筋肉的力量，為了那勇於為勤勞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而心甘如飴。…」

「…對於政治，我是不十分懂得的。但是，為了您們的緣故，我始終沒有放棄讀報的習慣。近年來，我戴著老花眼鏡，讀著中國大陸的一些變化，不時有女人家的疑惑和擔心，我只關心：如果大陸的革命墮落了，國坤大哥的赴死和您長久的禁錮，會不會終於成為比死、比半生囚禁更為殘酷的徒然…
兩天前，忽然間知道您竟平安回家了。我是多麼高興！三十多年的拘囚，也真辛苦您了。…而我，受到國木一家敬謹的孝順，過著舒適、悠閒的生活。…
這在這幾天，我突然對國木一寸寸建立起來的房子、地氈、冷暖氣、沙發、彩色電視、音響和汽車，感到刺心的羞恥。那不是我不斷地教育和督促國木，「避開政治」、「力求出世」的忠實結果嗎？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輕死，以贖回我的可恥家族的罪衍的我的初心，在最後的七年中，竟完全地被我遺忘了。」
「我感到絕望性的、廢然的心懷。長時間以來，自以為棄絕了自己的家人，刻意自苦，去為他人而活的一生，到了在黃泉之下的一日，能討得您和國坤大哥的讚賞。有時候，我甚至幻想著穿著白衣，戴著紅花的自己。站在您和國坤大哥的中間，彷彿要一道去接受神明一般的勤勞者的襃賞。」
如今，您的出獄，驚醒了我。被資本主義商品馴化、飼養了的、家畜般的我自己，突然因為您的出獄，而驚恐地回想起那艱苦、卻充滿著生命的森林。然則驚醒的一刻，卻同時感到自己已經油盡燈滅了。」
「睽違了漫長的三十年，回去的故里，諒必也有天翻地覆的變化罷。對於曾經為了『人應有的活法而鬥爭』的您，出獄，恐怕也是另一場艱難崎嶇的開端罷。…請硬朗地去戰鬥去罷。…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了。…」

（這書絕版多時，去圖書館找也可能有遺珠之憾，以上引用大段原文，有其必要啊。）

愚意以為，蔡千惠自認「失敗的一生」，恰恰是「成功的一生」，她確是令人欽佩的女子。這不是典型的憂鬱症嗎？旁人眼中幸福無比，她卻了無生趣，想結束失敗的一生。

三十年來異於常人的自虐自苦，原本甘之如貽。驚醒的一刻，感到自己所作所為毫無意義，理想幻滅，使她根本不想活下去。何況，又留下遺書，比較邏輯的寫法，應該是以自殺收場。陳映真卻寫她是「完全失去生的意念的人」，讓生命自然的枯萎，的確是很敦厚的寫法。

雖有一些評者將這篇作品歸類為政治小說，但是，除了政治之外，我看到的，則是更多人道的關懷。死者已矣，來者可追。事實是，蔡千惠可說是降恩李國木一家，而李國木待之如母有過之無不及。兩者展現者，都是超乎常人的偉大情操。

她選擇投身幫助赤貧的國坤家，不去進駐薄有資產、有兄長為後盾的準未婚夫家族。是多麼可貴又可敬的---人道關懷的實踐者！

一個堅毅過人的少女，決定躬身力行---去實踐她心中的英雄的理想，『為了那勇於為勤勞者的幸福打碎自己的人，而打碎我自己。』三十年來甘之如貽，從不後悔退却。如此龐大的女性強者身影，卻認為「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了…」

千惠遺書所言：「對於政治，我不是十分懂得的…」正是由於似懂非懂，腦筋才轉不過來嘞！想著日後黃泉之下，心中兩位英雄會讚賞她的所作所為～這是她的人生目標，她是為了夢中英雄的「理想」而打拼的。一旦驚覺這「理想」變質，不堪一顧，於是自認為她的艱苦奮鬥變得一文不值，感到人生的荒謬，不想再活下去。

要是真懂政治，需知不必太理會政局。定能悟知，她不只教養了一位有用的社會棟樑，為當代教育樹立了成功的楷模，也為無私的節操提供了完美的典範，更掌燈照亮了出身一無所有者「迴避政治、努力上進」之道，收穫具體的成果；為社會作了多大的貢獻！她當會信心十足，活得有滋有味。

小女子如我，完全不懂政治，只知道：「成者為王敗者寇」！政局變化萬千，古有名訓，沒有永恆不移的價值觀，別太死心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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