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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往蘇美島的機票--第五章
2009/11/07 00:01:54瀏覽587|回應0|推薦0
第五章                                                                 

「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查明後再撥。」
我試撥多次皆是如此。也許是鈴兒老家電話已經改號,我只好提筆寫了封簡短的信。

親愛的鈴兒:
妳好嗎?
如果妳收到這封信,請一定一定要打電話給我。
原諒我這麼久沒有和你連絡。
我又有一籮筐的故事可以告訴妳喔。
拜託拜託!
讓我知道妳在哪裡-
梅子台北傷腦筋中

等待真的是個奇異的經驗。
剛開始以時計算,慢慢的變成以日計算,最後不論是什麼石沉大海,開始忘記自己等待的到底是什麼了。
寄出給鈴兒的信後,我每天早晚都檢查信箱。從一疊廣告信或帳單中,一封封查看,深怕眼花了沒瞧見,或不小心兩封信黏在一起而錯失與鈴兒再見的機會。
每天,我懷著期盼陽光,充滿樂觀的心去開信箱。
每一天,卻懷著失落孤獨絕望的心離開信箱。
我開始告訴自己,鈴兒的老家鐵定搬了。我開始責怪自己,那時竟然讓忙碌充昏了頭,鈴兒一反常態的憂傷表情,穿著紅色衣裙和我碰面,而我當時竟沒有警覺這是不大對勁的,可以說是大大的異常,還虧自己是精神科護士。
難道皓昇和她分手了嗎?她因為心傷而避不見面?
還是因為我這遲鈍的損友沒有陪伴在她身邊,她對我失望至極?
又或者鈴兒早就去美國了,和皓昇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一切是我在瞎操心?

我選擇讓我好過日子的想法去面對和好友失連的不安。
我想像著鈴兒和皓昇正在落英繽紛的林蔭大道散步。因為當兵結束後,若皓昇想待在異鄉繼續深造,鈴兒也會有辦法讀個語言學校留下來陪他,她看起來是不缺錢的。也許皓昇找到穩定的工作,甚至早已計劃了他們的將來。鈴兒一向慢工出細活,要她寫信給我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這樣東想西湊後,日子似乎一掃陰霾,我說服自己相信鈴兒已生活在彼岸,她正過著新生活,我的好友已經在他鄉找到人生的歸宿。
日子繼續走下去。

我繼續在裏頭沉淪,世界在外頭翻滾。
身心病房裏頭的人們直接,率真。生氣時大哭大鬧,憂愁時說不理人就不理人;高興時抱著你又叫又跳;哀傷時,茶飯不思,眼淚成河。
喜怒哀樂是情緒的窗口,我從窗口向內張望,窗明几淨,你清楚看得到人性的弱點與堅強面。
外頭的世界卻是腥風血雨,戰爭饑餓謊言組成巨大的面具。人們像螻蟻般在自劃的方格中迷失,追求世所認可的金錢與權力。
我被時間推著走,卻不知終點在哪裡,哪裡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
我開始無法辨明所謂正常或不正常的分野。

    直到有一天急診室送進一位病患,他帶給我的震撼,使我不得不重新面對自己及將來。
    他是憂鬱症患者,心理學教授,第六次入院了。此次又由於自殺念頭強烈,主動入院求治。翻開之前一大疊像山一般高的舊病歷,才知他原本任職於名校,但因病情反覆發作,無法繼續工作,提早退休,長期在家休養,規律門診,照顧母親。每次只要病情不穩,他都主動求醫。教授的母親及妹妹皆是憂鬱症患者,母親尚康健,妹妹卻在數年前自殺身亡。
教授是標準的模範病人,長期門診追蹤治療,每日按時服藥,他對自己的狀況比任何人都瞭解。
個案研討會中,主治醫師語重心長的表示,醫療團隊能提供治療的所有方法都用盡了,教授長期以來也全力配合,甚至參與治療的討論,只是病情一直無法得到有效的控制。能做的都做了,仍無法掌控自己的情緒。
主治醫師語重心長的說:
「我們能體會病患的感受嗎?」

隔日巡房時,教授躺在病床上,面向裏頭,對招呼完全不反應。從背後望去,寬鬆的衣褲下他似乎瘦骨嶙峋。據了解,他不進食已有好幾天。過長的花白髮絲雜亂的垂放在枕上,他雙臂環抱著曲膝的雙腿,像極一個躲在房間的角落,不願搭理母親叫喚晚餐,受到委屈的小男孩。床旁桌上空無一物,空氣中有乾枯的氣味,我才想到那陣子好久沒有下雨了。
教授的主治護士是我,我能體會他的感受嗎?
我能幫助他什麼?
教授再次接受電氣痙攣療法。連續幾次治療後他開始說話,表情也漸溫和,食量開始增加,好像從一個冗長的沉睡中甦醒。只是他話很少,大部份的時間他都坐在床沿看書或冥想,我總是不知該和他說些什麼,他比我更清楚憂鬱症的病因、治療、預後,他讀過的書恐怕比我吃過的米粒還多,他的人生經歷,對生命的體驗,在在都不是未滿三十的我所能體會與瞭解。
我只能陪他那小段日子。
教授是我照顧的最後一位病人。

遞出辭呈的那一天,我在山腰上的公園逗留許久,坐在鞦韆上像鈴兒當時那樣足不離地,只是晃來晃去。天氣涼爽,正自發呆,見一位老阿嬤帶著孫子散步而來,男孩大約六歲,公園裡沒有特別好玩的遊樂設施,但小男孩像是出來放風的白兔,出來遛達的黃金獵犬般,興奮的跑來跳去。我離開鞦韆坐到長椅上,男孩眼尖,馬上衝過來坐上鞦韆,一邊叫嚷著阿嬤來幫他推。阿嬤還在數公尺外緩緩的邁步,我先起身對男孩說:
「阿姨幫你推,好不好?抓緊喔。」
沒等他答話,我已站在他身後輕輕的推動鞦韆。男孩先是一楞,看著阿嬤還沒過來,也就乖乖的坐著讓我推。
老阿嬤走近時先是連聲的不好意思,問男孩是否向我稱謝,男孩立刻轉頭對我說:
「阿姨謝謝。」
男孩的眼睛細長,單眼皮下的瞳孔卻非常明亮,圓圓壯壯的四肢看得出是被呵護的健康寶貝。皮膚白裡透紅,想是阿嬤都在黃昏時才帶孫子出來玩,沒讓他曬到太陽。阿嬤微駝背,頭髮整齊的梳理個髮髻別在腦後。換她在長椅坐下,她問起我:
「妳在這醫院工作嗎?妳是護士對不對?」
我不禁失笑。
老阿嬤繼續說:
「我猜得對,對不對?當這裡的護士要很有愛心,看得出來妳很有愛心,因為這裡的病人這邊生病很可憐的哪!」
老阿嬤說到「這邊」時,用手指比了比自己心臟的位置。
心病要用心藥醫。                                                          
東海龍王角,蟠桃酒一缸,仙山靈芝草,王母身上香…梁山伯與祝英台的音樂在我腦海中響起,老阿嬤見我不答,親切的眼神望著我似乎在等答案,小男孩對老阿嬤說:
「阿嬤好好玩喔!」
「啊你要坐多久?阿姨一直站著推你很累喔。」
老阿嬤語氣溫和,絲毫不見慍色。
「再多一下下啦。每次都坐一下下而已。」
我直說沒關係,左右也是閒著,反正我也下班了。老阿嬤聽到我說下班,露出安慰的笑容,一邊點頭表示嘉許,好像我承認是「這裡的」護士,而當「這裡的」護士是不容易的吧。也許也因她猜中了我的身份而有點兒自喜,露出得意的表情。
那一天我就在公園裡,推著鞦韆上的男孩,聽老阿嬤說起她的先生兒子孫子媳婦等家庭成員的過去現況和未來。職業上的關係使然,使我不自覺的說著「真的呀」,「為什麼」,「然後呢」,結果我對自己家人的瞭解似乎還不及在公園偶遇的老阿嬤。說再見時,幾乎以為她就是我的阿嬤,而我應該跟她回家了。

我想起鈴兒。
「真的呀」「為什麼」「然後呢」這些話對她完全不管用。她說她的,我是不是在聽好像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我想多探些內情,不論我說多少「然後呢」,她若不想說,就是不會多說一句。我有時候説她可以去當個美麗女間諜,沒見過口風這麼緊的。
那天說起泰國,鈴兒的表情有著藍天白雲,帶著愛人的心遠離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我每天坐在陽台上看海。」
鈴兒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翻前檢後,我知道這是鈴兒在想要怎麼說的時候,一貫的身體語言。
「我覺得像做一場美夢一樣,有這麼美麗的世界在身邊。我要記得這些,將來如果碰到難過的事,要想著這些。將來妳一定要去海邊住過,即使是二三天也好,答應我。」
「我答應妳就是。只是,海邊真有那麼好嗎?我媽一定會說電視上不就看得到,何必大老遠去看那藍藍的水呀,我們不是也有嘛。何況一趟機票要花多少錢呢。」
鈴兒抿嘴一笑。
鈴兒有記得嗎?

就在我遞出辭呈後三個月,我上班的最後一天,下午交班準備離開時,發生了一件令我一輩子難忘的事。當天約四點時,從急診室轉入一位新病人,因為是屬於小夜班的時間,不干我的事了。我急急換下制服,正和同事們道別,走出病房時,一瞥眼見到新病人緩步走向她的病房,陪著她的是小夜班的主治護士,一位警衛,還有兩位醫師。他們圍著她,我沒有看清楚她的面貌,只是從背影中,隱約感到她很年輕。她的衣著邋遢,鬆垮的運動上衣裡似乎只有骨頭。長及腳踝的碎花裙和她的皮鞋搭得很突兀。她的頭髮零亂,一看就知道是因為長久未梳洗,油脂分泌讓頭髮條條糾結。她低著頭,像行屍走肉。我想,大概又是一位年輕的憂鬱症患者了。還好我已經離職了,不用再面對這些人生的苦楚。
我走離病房,雖然想刻意拋開眼前的景象,但是有一個畫面啃噬著我的心,我不明白是什麼,當時想也許是這年輕女孩讓我感到難過,畢竟我是精神科護理的逃兵,意志虛弱,在那段時間,一個病患的動作或言語都很容易使我傷心掉淚。
我頭也不回。
精神科的路我走不下去了。
我的生活在走離象山的那天成為空白。

同事小吳説她先生最受不了她不會吵架,每回有爭端,她先生就盼她能破口大罵,用力的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一番,或甚至摔破幾個盤子,賞他一兩個巴掌,像八點檔連續劇那樣涕泗縱橫,驚心動魄也好。偏偏小吳在精神科待久了,早訓練出專業的諮商師態度,她説她總是等先生罵完後,拉把椅子坐下來,對著她先生溫和的説:
「我能體會你的感覺,看得出你很生氣,讓我們坐下來好好談談。」
據小吳表示,通常她的先生怒喝道:
「不要把我當成妳的病人!」
慘叫一聲後奪門而出。
通常我們聽小吳說她們夫妻間的事,總是笑到護理長從辦公室探出頭來瞪人。
如今我選擇離開,是因為對工作產生了倦怠嗎?
是因想逃離自己的無能為力嗎?

學校所學有關護理的一切似乎成為陌生的科目,我熟悉的專業名詞,寫病歷時毫不遲疑的用語,一瞬間煙消雲散。巡房給藥,交班點班,緊握病患激動的雙手的觸感,全部從我的生活中流失,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畢業時的滿腔熱情經過多年的臨床磨練化為烏有,這些感覺何時離我而去,我完全沒有想到過,只有在走出病房時我會漸漸感到空虛。我曾經學習做為一位護理人員的信念,一點一滴日漸蛀蝕,終至動搖。

鈴兒所形容的看海的日子突然深深吸引著我。
當初她帶著飽滿的心境在異鄉沉澱感情,返回台北時帶回光鮮的面容。
但我如遊魂般的無所適從,大海一樣會迎接我嗎?
「梅子,無所事事頂好的,妳會驚覺自己真是很久沒有和自己相處,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我是不是也該像鈴兒所說,和自己相處一陣子呢?找尋空白的部份到底該填補什麼。
「那妳每天都在做什麼?」
「看看海啊,看書,吃飯,睡覺。」
「不煩嗎?」
「別傻了,第三天開始妳會覺得自己的生活很奢侈喔,到了第一個星期結束,妳會想起,原來生活是應該這樣過的。」
鈴兒的目光飄向遠方,我才注意到天邊的雲沾染到黃昏的餘光,粉橘色的雲朵正散漫在天空的一隅,一架飛機經過,機身閃著亮光,機尾拖曳出長長的白捲煙花,煙花盡頭,一彎星月竟悄悄的掛在那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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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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