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且濃烈的愛情故事

讀 柏楊 的《龍眼粥》

王健宇

他從三歲開始就一直做同樣的一個夢

同一個時間

同一個場景

同一個街道

還有

一碗龍眼粥

這個夢一直做到他長大還持續著

有一天 他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訪友

因為迷路

卻意外發現了一條似曾相識的街道

那竟是他二十幾年來夢中的街景

他沿著夢中的記憶在一間房子前停下來

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位老太太

昏暗的燈光中

桌子上

正放著一碗攏眼粥…………

--------------------------------------------------------------------------------

《龍眼粥》原文

作者 柏楊

（一）

一大學畢業後，我就被分到這個偏僻的小縣城教書，這是一個非常落後的地方，盛產著竹子和風。

從最開始的抵觸憤怒到後來的悲觀絕望，我在這個地方不知不覺的也就過了三年了，現在我甚至有點習慣這裏的冷清和寂寞，古樸的街道，古樸的行人，我的心情也跟著變得平靜和安寧，每天就是去上課，然後早早的回家，把門窗關的嚴嚴的，在屋子裏生上一盆火，外面的寒風飛塵頓時就被隔絕，我在自己安靜而溫暖的房間裏，在昏黃的燈光下，要麼看書，要麼寫點東西，要麼就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一個人聆聽著夜晚在風聲中慢慢的來臨。每當這個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與世隔絕的，其他人的奔波和辛苦全然於我無關，很少有人來訪，我常常就這樣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今天又是個很冷風很大的夜晚，我如同往常一樣，早早的點上火，關上門窗，一個人在燈下看著書，看得昏昏欲睡，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這麼晚了，會是誰呢？

我疑惑的起身，向門口走去。

打開門，一股寒風夾著塵土撲門而進，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門外站著一個人影，他在叫著我的名字，我揉揉眼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康洋。

康洋是我大學時的同學，曾經交往很深，但畢業後就沒再聯繫過了，主要是我太偏僻，大家都沒有辦法聯繫我，所以今天我看到康洋突然出現在我的門外，非常吃驚，連忙把他引進屋裏靠近火盆坐下。

“你怎麼會找到我這兒來了？”

我又吃驚又高興的問著他。

他沒有說話，只大口的喘著氣，渾身不住的顫抖，他臉色蒼白，眼睛裏佈滿血絲，看起來非常疲憊，我又急忙給他端上一杯熱茶，康洋端過來就喝，幾口就喝光了，他放下杯子，把嘴裏的茶葉吐了乾淨，才緩過氣來的樣子，他把身體懶懶的靠在椅背上，這才慢慢的回答我：

“我是來參加一個人的葬禮的。”

“哦？沒聽說你在這裏有什麼親戚朋友啊？生意上的夥伴？”

我好奇的問。

康洋似乎很沉重，眉頭緊緊的皺在一塊兒，半天沒有吭聲，他的臉看上去非常蒼老，也許這幾年生意場上的摔打把他磨成這樣的，我聽說過一些他的故事，他畢業後就一直在做生意，聽說還發達了，成了老闆，以前的同學都說他小子出息了，就是一直沒聽說他有女朋友啊什麼的。

屋子裏保持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很長段時間，康洋才說話：

“她是我的妻子。”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的妻子？”

“是的。”

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康洋結婚的事，更沒想到他的妻子竟然會是這麼偏遠的一個小縣城裏的人，而且，他現在竟然是來參加他妻子的葬禮的。

太多的意外讓我一時間處於失語狀態，我目瞪口呆的望著康洋，眼神裏充滿迷惑。

康洋抬頭看見我的表情，冷笑了一下：

“就知道你會是這個表情，要不是我從小以來的那個夢，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夢？從小以來？？”

我的表情裏又多出許多問號。

“老同學，如果你要聽故事，就不要再做出這副表情，不然你會以為我是一個瘋子。”

我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忙拿起茶杯起身去倒水，回來的時候，康洋已經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坐在椅子上，點燃一支煙，不等我說話就開口說著：

“我說了，我是來參加我妻子的葬禮，但就在去年這個時候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我在這裏有一個妻子，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樣子，只有她的聲音我非常熟悉，從小就在我的夢裏反復出現。”

我差點沒把手中的茶杯打倒。

“你在開什麼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說的全是真的，她是我前世的妻子。”

“夠了康洋，我知道你讀書的時候就特別喜歡鬧騰，但現在我們都是大人了，你難得來一次，不會就是給我講鬼故事的吧？”我有點生氣了。

“你看我的樣子是在逗你嗎？我所說的都是實話，我現在心情很特別，我無法描述我現在的心情，我想找個人好好聊聊，如果你願意，請坐下來冷靜的聽我把故事從頭給你講。”

我看著康洋，他說話已經很平緩了，但臉色依舊慘白，神情很疲憊。我說：

“我看該冷靜的應該是你，你太累了，要不，你去休息休息？”

“我不需要休息，你坐下來，聽我說好不好？”

康洋的語氣近乎哀求，我只好坐下來，我想他一定是遇上什麼事了。

“好吧，你說吧，倒底發生什麼事了。”

康洋接過我的茶杯，又猛喝了一口，窗外的風好像越刮越大了，我覺得我的房子就像要被吹走一樣，這時，康洋的聲音就像夾雜在風聲裏的樹葉一樣，飄乎的傳了過來：

“事情，得從我三歲那年說起。”

(二)

“我一直和其他的小孩子沒什麼不一樣，我的童年也是快樂和單純的，但在我三歲那年，我開始做那個夢了。”

“什麼夢？”

“最開始的時候，我本來就小，沒太注意，夢裏的內容也很模糊，只依稀記得有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盛滿粥的碗，那粥裏熬著一些我從來沒見過的白色的果瓤，很香，然後，就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出來，很溫柔的對我說：吃吧，吃了你就會好的。但我看不見說話的人，於是我就把那碗粥喝得一乾二淨，很香很甜，到我醒來後我都仍然能感覺到那股甜味還留在我嘴裏，我向父母描述夢裏的粥和那種果肉，他們也說不出是什麼東西，只當我小嘴讒，做夢都夢見吃，沒當回事就過了，但我現在知道，我夢見的那種果肉就是龍眼，產於南方，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人見過也沒有人聽說過，而且，南方的人把龍眼熬成粥給病人吃，能治肺癆，他們管這叫龍眼粥，而這些都是我後來知道的，在當時我甚至我的家人都沒有人聽說過，但我在三歲的時候，就夢見喝龍眼粥了。“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又喝了一口茶。

我還沒有完全領會他的意思，只好等著他繼續講下去。

“到了後來，我開始重複做著相同的夢了，而且時間很固定，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就會一定做這樣的夢，其他時候都很正常，我的父母很擔心，以為我撞了邪，帶著我去拜神仙，看道士，我還記得那道士拿著把木劍在我家裏又跳又舞，嘴裏念念有詞的，又是畫桃符又是燒黃紙的，忙乎了好幾天也不見效果，我仍然會做那個夢，時間長了以後，我也習慣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很早就上床去睡了，然後就在夢裏喝龍眼粥和聽那個看不見的女人的聲音：喝吧，喝了你就會好的。我的父母見我這麼久也沒有發生什麼事，也就放心了，再沒帶我去燒香拜佛啊什麼的。”

康洋仿佛沉醉在他的講述裏，說到他的那個夢的時候，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神往的笑容，而我在旁邊卻越坐越冷，我開始覺得整件事情變得越來越離奇，越來越不可思議了。

“隨著我年齡的增大，那個夢也越來越清晰和完整，夢裏開始出現一些街道，一扇門，還有房間裏的一些擺設，全都是很陳舊的樣子，夢裏還是有那個女人的聲音，但我依然沒有見到她的樣子，我已經完全把這個夢當作我生命本身的一個組成部分，除了我的家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任何人，只是一到每年這個時候，我就知道今晚我一定會做這個夢，我會在夢裏喝到那碗甜甜的龍眼粥。”

我還是對康洋的故事感到懷疑，而且無法和他的妻子聯繫在一起，窗外的風聲漸漸小了，房間裏的溫度似乎有所回升，康洋也好像從他的夢裏醒來了一樣，望著我說：

“你知道嗎？其實這個地方今天我並不是第一次來。”

“不知道”我搖搖頭，我知道他在做生意，很忙，做什麼生意我確不清楚。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因為做一單竹編生意，來過這裏，當時本來準備來看看你的，但我又不太清楚你的具體地址，只好到處打聽，但估計你平時很少和外人打交道，都說不認識你。”

“嗯，我除了上課平時是很少出去。”我不知道康洋怎麼會把話題轉到了這裏。

“我在打聽你的時候，發現自己也迷路了，而且更要命的是，我突然想起，今天就是我要做那個夢的日子，按往常我的習慣，我應該早早的上床去睡了的，但現在我迷路了，我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於是我就想乾脆逛逛再說，反正，離天黑還有段時間，這裏畢竟是我第一次來，聽說很古樸，我就開始在這縣城裏陌生的街巷裏胡亂瞎轉起來，走著走著，我走進一條很深的巷子，而且就在走進去的那一瞬間，我竟然感到這條巷子我似曾相識，但我知道我是絕對沒有來過這裏的，帶著強烈的好奇，我就順著我的感覺繼續往裏走著，直到我看到了轉角處那棵我預期中就會出現的老槐樹，我忽然明白我自己為什麼這麼熟悉了。”

“這就是我夢裏的那條街巷！！”

(三)

我雖然有所預感，但當他突然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啊了一聲。

“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情有多麼緊張激動又多麼害怕，這麼多年的秘密就在眼前，長久以來的夢就快要揭開真相，我的大腦當時是一片空白，我甚至想轉身就跑，但我的雙腿卻軟得站也不住，我站在巷子裏一動不動，甚至我在懷疑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做夢，我狠狠的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感覺到痛我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我順著巷子繼續往裏走著，走著，終於，我看見了那扇在夢裏出現多次的木門，那是一扇古老的木門，漆已經剝落的差不多了，兩個黃銅門環也生出了綠鏽，我平靜了一下自己狂跳的心，我想起了夢裏那個溫柔的女人的聲音，是的，換成是你，你也一定會去敲那扇門的，我終於敲響了我夢裏的這扇大門。”

我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茶，卻發覺茶杯早空了。

“很久，沒有人回答，我懷疑這間破舊的房子裏是否還住得有人，當我正舉手準備再敲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你看見了什麼？”我緊張的問。

“放心，不是鬼，門裏面走出一位老太婆，看樣子至少也有七十多歲了，她抬起滿是皺紋的臉，茫然的看著我，為了能進屋裏去看看，我急中生智的編了一個理由。”

“我對老太婆說：大娘，我是政府人口辦的，想瞭解一下你家裏的情況，家裏還有其他人嗎？”

老太婆搖搖頭，說：“就我一個人，老伴很早就死了，我也沒有孩子”

我又說：“那我能進去看看嗎？”

她點點頭，就把門打開讓我進去了。

“房間裏的擺設果然跟我在夢裏夢見的一模一樣，很簡陋很破舊，屋裏光線很暗，我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但很快我就看見了夢裏夢見的那張桌子，上面果然放著一碗龍眼粥，我的眼睛順著再望上看，在龍眼粥上面的牆上，掛著一副像框，我走進仔細端詳，照片上是一個年青的男子和一個漂亮的姑娘的合影，穿著解放前的衣服，兩個人笑的很甜很幸福。”

正看著，老太婆的聲音在後面傳來：“他就是我的愛人，很英俊是不是？”

我點點頭，照片上的兩個人確實非常英俊漂亮，關鍵是他們的笑容，是那麼的幸福，讓人羡慕，我回過頭來，發現老婦人也站在我身後，很癡迷的看著像框，臉上露出的笑容竟然仍有照片上當時年輕的美麗。

我問她：“你愛人是怎麼死的？”

老婦人歎了一口氣，時隔多年提起這事她竟然仍是那麼傷心，她慢慢的說：

“他死於肺癆，這病治不好，只有養，我只有每天給他熬龍眼粥喝，喝了他就會好受很多，可他還是在24歲那年死了，也就是今天這個時候，所以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熬上一碗龍眼粥給他，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喝到。”

說到這裏，老婦人突然看著我，說：“就跟你現在這年齡差不多。他死的時候，多年輕結實的一個人啊。。。”

“我突然明白了什麼，我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來做的那個夢倒底是什麼意思，當時我站在屋子裏只覺得渾身冰涼，仿佛心都停止了跳動。。”康洋激動的說。

“你倒底明白了什麼？那個夢倒底是什麼意思？”我也很激動，但仍然不太明白。

“我就是她的丈夫！”康洋一字一句的說出這句話。

（四）

“我就是她的丈夫！”康洋一字一句的說出這句話。

“是的，我就是她的丈夫，我在24歲時離她而去，如今我又轉世回到了這個世界，而且又已活到了24歲了，而她一直都在寂寞的活著，我就站在她的面前，但她卻不知道，我就是她今生最親的人。”康洋無不落寞的說到。

我無法相信我在這一個晚上聽到的一切，只好愣愣的看著他，好半天才問：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匆匆的找了個理由，告別了老太太，再然後我就回到了家，心情一直到一個星期以後才算平靜，此後我每個月都往她那邊匯錢，但我從來沒有留下我的姓名和地址，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實際意義，但，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讓我的心情得到平靜，就這樣，我沒再去打聽過她的消息，沒再回這裏來看她，我不敢再次面對。。這樣過了一年，直到昨天。”

“昨天？”

“昨天又該是我做那個夢的日子，我還是很早就上了床，等待著睡眠的降臨，我很快就睡著了，知道今天早上一覺醒來，我才發現，昨晚一晚上，我沒有做夢。”

“啊？”

“我心裏頓時感到有什麼不對勁的，要知道這個夢從我三歲起就一直沒有間斷過，每年這個時候我都一定會夢見龍眼粥和她的聲音的。”

“於是你就跑過來看看倒底發生了什麼事對嗎？”

“是的，我搭飛機趕到市里又緊接著換車到了這裏已經是晚上了，我直奔那間房子而去，但當我走到門口時，卻看見一些人正在門口忙碌著，我走過去問老太太的事，他們告訴我，她已經在昨天晚上死了，街坊鄰居已經給她處理了後事，因為沒什麼複雜手續，所以已經火化了，我只看到了她的骨灰盒，上面放著那張照片，那張前世的我和她的照片。”

我看著康洋，他眼裏滿含著熱淚，他憤聲說：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這對她太不公平了！我早早的離她而去，讓她孤獨的為我守了這麼多年，而今，她終於離開這個寂寞的世界，準備去跟自己心愛的丈夫相聚了，卻不知道，我早已經不在那個世界等她，又回到了這裏，我無法想像，當她在天上回頭發現我原來在這裏時，會是怎樣的一種悲涼和絕望？？”康洋痛苦的埋下了頭。

我拍了拍他的肩，說：

“別這樣，你真的該休息了，你太累了。”

他默默的離開，我站在窗旁，外面的風似乎又大起來，呼呼的吹著，一種徹底的寂寞從我心底油然而生，我不由得抱緊了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