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詹仔來說....

那個遺憾，像冬日夜裡....被孤兒哭濕的棉被....

前接∵∴∵黃土高原∴1-儀式的湯

風沙滾滾的省道旁，被卡車與砂石車包圍的黃土高原，是幹體力活的勞動者們的聖地。

儘管沒服務外送，客人仍願意上門來取；有時老闆娘的桂香會搞錯金額，客人一笑化解尷尬；甚至會送錯餐點，妙的是客人仍願意包容。

而這些，卻都是桂香經營的黃土高原最大的特色。

桂香一個人得張羅店內大小總總，客人們也願意寬容看待。雖然生意好，卻仍不雇請伙計的理由，是過去店內曾遭到伙計偷錢的夢魘。自此願意來店的主顧們，也自主性幫忙，這一來反倒讓桂香的工作負擔減輕許多。

說句實在的，這家店的飲食也沒有好吃到讓人絕讚不已的地步，不如說桂香這個人有種特殊的魔力，讓那總是被黃砂塵土侵襲的所有一切，額外裹上一層人情的金粉而變得美味也說不定。

這樣的事實聽來鄉愿，或許像是地下的宗教領袖對信徒洗腦，或是少數民族善用巫毒來操縱無辜者類似。但是說到桂香姨的人格魅力，卻不可以略過不談。經常來店的老客人之間，桂香的存在並不是男人對異性有著性幻想的那種綺念，而是出自一種男人對母性，企圖得到心靈滋潤，一種本能性的渴望，就是那樣一個不可思議的存在，桂香經營的黃土高原便成了客人們心中的綠洲。

詹仔，成為黃土高原的一份子，是工頭秀才介紹來的，工地生活的每一天，與桂香見面已成為理所當然的一部分。

中午時間，詹仔來到店內，看到黃土高原的鐵門拉下一半，似乎沒有開店的樣子。詹仔憂愁地站在店門前發呆，本想彎下身去看看店內情況的，似乎又覺得不妥而躊躇在原地。詹仔注意到身邊有幾個司機在路邊停好了卡車，撲了個空，只得摸摸肚子，愁容滿面地轉身離去。正當詹仔也走離店門，騎上腳踏車時，冷不防的，桂香從拉了一半的門縫下彎著腰低身探頭，喚著就要離去的詹仔。

詹仔不明所以地順著桂香的手勢，進了黃土高原店內。

「詹仔，今天你負責買便當喔？」

「工頭跟我要買而已！江仔他老婆有幫他帶啦！本來想買特大雞肉飯便當兩個！還有幾樣小菜....可是老闆媽今天沒做生意喔....」

喚桂香為「老闆媽」的詹仔，總讓桂香忍不住笑。

「你再娶一個願意幫你帶便當的啦..... 」桂香對著離婚沒多久的詹仔說完，轉身從架子仍拿了三個特大雞肉飯便當，熱熱的溫度拿到詹仔手上時，他靦腆地低著頭。

「沒做生意，還記得幫我們準備喔，對其他老客人很不好意思。」

桂香又從冰箱裡拿了幾樣涼拌的小菜弄成外帶，提醒他趁儘早吃完。

詹仔感謝的陣陣話語落完，桂香忍不住提醒不要忘了那個約定。

「今天我在熬重要的湯，這個比做生意更重要.....」桂香再三強調著。

詹仔再度點頭道謝過後，匆匆又鑽過了鐵門縫，騎著腳踏車離去....。

那碗重要的湯，喝的時候，心情從複雜到簡單的變化，詹仔最有感受。

這一碗扎實有料的蔬菜雞湯，適中的調味，香濃的雞肉鮮甜。另外，還有一道沒吃過，也形容不出的草香味，據桂香解釋：那就是秘密還陽草的味道。喝下的同時，或許是心理作用的關係，在座的女高中生葉子還激動得哭了出來...

真的會有奇蹟發生嗎？每個人看著湯碗，互相看著彼此，是沉默，是不安的叨問。

「你有遺憾，想見的人嗎？　」

有一天，坐在店內的詹仔，直盯著一個也是體力勞動者的長輩，無意間被端菜而來的桂香這麼一問，他沒有心房，率真地點著頭，當場不停擦著眼淚...，他想起了什麼，事後只有桂香知道....。

不知道在場得到桂香喝湯邀約的老客人是什麼心情，詹仔聽完桂香對大家敘述那碗有著神奇還陽草的湯，心中滿是相信與期待....。

品湯完畢時已晚，在場受邀的老客人們抱著緊張的心情，離開了黃土高原。

詹仔告別眾人後，穿著那一身塵土的工作服，騎著爸爸留下來的腳踏車，去到當年自己國中時，爸爸曾辛苦為自己送便當的校門前。

冷清的校門前，還想像得到中午的人車鼎沸，他閉上眼睛，那個熟悉的回憶就這樣隨著口中未退的濃香湯味，從心底深處旋浮而出。

那個遺憾.....

是詹仔那右眼看不見的爸爸，加上身為泥水匠工人的骯髒穿著，還有這台看來不光彩的腳踏車，夾雜在其他送便當家長們時，詹仔感到極度的寒酸而難過。

那個為了自己從工地返家，騎上好幾公里路程，從身體不好的媽媽手上接過熱騰騰的便當後，快馬加鞭往國中校門騎去，只為了那個吃了涼便當會拉肚子，或是吃了蒸過發出怪味的便當而身體不適的詹仔。

同學們取笑詹仔是獨眼龍的兒子，模仿盲人走路的模樣，讓委屈受辱的詹仔央求媽媽，請爸爸不要再來學校送便當.....

順著詹仔的期待，那個少了右眼的爸爸永遠不會來送便當了......

爸爸掛記著詹仔不要他來送便當的請求，心事重重地上工，不慎從鷹架摔了下來，嚴重內出血和骨折的交相折磨下，流下右眼的淚水，離開了詹仔的生命，這一生也永遠沒有任何機會替詹仔送便當，甚至在人生每個需要被送行時為他揮手了....

對詹仔來說，襲擊而來的遺憾，就像一條冬日夜裡被孤兒哭濕的棉被，心裡的每個角落，都在悔恨的冰海裡浸泡著...

「我要站在你左邊嗎？　」

爸爸生前總是要求詹仔與媽媽配合的一句話，竟是他在失去獨眼龍的爸爸後，直到今天仍像解脫不掉的夢囈咒語般心痛。

承認自己就是獨眼龍的兒子，看開這一切總在後悔的磨難之後。

詹仔在爸爸離開人世後，拿手帕綁在頭上遮住右眼，模擬當年沒有右眼的爸爸，究竟看到的世界是怎麼樣？

他站上鷹架的瞬間雙腳癱軟了，從工地、家裡、學校這三個地方移動奔忙時，他氣喘吁吁，甚至因為不能適應一隻眼睛，失去平衡跌得鼻青臉腫，自責與後悔不能說盡心裡的痛，只能對著這台曾陪著爸爸出生入死的腳踏車哭訴自己的遺憾.....

那天～複習記憶地圖後，他勵志要跟爸爸一樣的穿著，用這樣的符號與印記，像是再次擁抱爸爸的模樣，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些應該感恩的點點滴滴，更重要的是他以身為獨眼龍的兒子為榮.....

詹仔站在校門前，看著空蕩的校門發呆，複習著不可能再回溯的過往。

感受到思念的靈動力治癒自己的瞬間，詹仔回神了。

詹仔蹬上腳踏車，踩著曾是辛苦的爸爸，灌注著愛的腳力所溫潤過的腳踏板，踩著踩著，腳下的力量，湧上了心頭，鼻子也越來越酸.....

悼念完，回到一個人的住處。

詹仔將桂香交代的：將爸爸生前的工作衣服披在爸爸生前愛騎的腳踏車上，接著將那包桂香給的東西在門外的金紙爐焚燒，並喚著爸爸的名字.....

在爐火慢慢燃起，微風漸起....

燒卻後沐浴，他換上乾淨的工作服，滿心期待地以這身自豪的裝扮，來迎接那個未盡的遺憾後可能來臨的奇蹟。

午夜，詹仔仍睡不著，他翻起了爸爸曾留下來的東西，預習著即將而來的奇蹟。

如果真的能再相會，詹仔發誓要跪在爸爸面前，親口說聲感謝，還有敘說這些年歲以來數不盡的思念....在等待有什麼結果的悸動中，屋內像是被凝結的氣氛，讓他更覺緊張。

....... .......

夜裡....

逐漸變強的風勢與狗吠聲，讓他感覺到心臟幾乎快停了下來....

他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

「為什麼不按門鈴呢？」

詹仔猜想.....那個讓他日日遺憾，年年思念，今生難見的人來也許來了.....奇蹟真的來了。

桂香所說的成真了？他激動得望著門扉，沒有畏懼地起身，這時眼睛也盈滿，累積了二十年的憾淚準備應門。

..................一打開門，他的唇停留在ㄅ的嘴形，兩眼彷彿是身陷雨季的候鳥，被雨水朦朧了視線......

詹仔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覺得全身都像被掏空了力氣一般，而內心最想說的話，卻只在一瞬間變成一句：

「爸～我好想你.....」＊（接∴∵黃土高原∴3-江仔與金龜子）

延伸推薦:獨眼龍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