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我的臉快抽筋了！」

他做了十五年的業務工作，終於在歲暮時提出了辭呈，連年終都不拿了，上司沒有慰留，周遭的同事也說尊重他的決定，就這樣，他毅然決然離開了公司。

走出公司的那一刻，他如釋重負般放下了肩頭上那始終集聚的力道，回頭望了望那個得意馳騁多年的戰場，可能因為那有心的一望，卻讓那道始料未及的眷戀，轟出眼角的淚。

可以想見做出這個決定前，家裡鬧了不小的革命。

妻子無論如何都不諒解他，埋怨著說都已經到了這樣的中年，他究竟還貪圖什麼夢想？現實裡，三個孩子也還都在念書，巴著他繼續發光發熱直到孩子們獨立成家為止，家中的倆老也因為他的孝順，才得以安養天年。倘若失去了他這個撐起家中經濟命脈的角色，實在不敢相信這個三代家庭會變得怎麼樣。

他當然懂得這些利害，在關上房門後，與妻子倆人辯論爭吵如火山爆發，結局卻猶如南極冰原的冷煞氣氛。

最後他撂下一句：「如果我只能像一根不能稍微為了自己而燃燒的蠟燭，那乾脆直接把我燒成灰燼，拌進泥土裡當肥料算了！難道片刻為了自己而活也不能被諒解嗎？如果妳有懂得什麼叫同情，那請給我一次就好，哪怕是一秒也罷...」

妻子聽到這句話後，收起了攻擊的牙爪，沉默了....。

隔天，他就向公司提出辭呈，公司就順了他的意，經過幾天的工作交接，他終於得以如己所願踏出了公司....。

會有辭去工作的念頭，其實是某個星期天的事。

被迫加班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例行公事，他感到心力交瘁，正準備透個氣，暫時離開公司大樓後，他發現附近公園的空地頓時成了人群喧鬧的活動會場，小孩們拿著五彩氣球圍繞在街頭藝人的小丑前，看著小丑玩弄著彩球，做著滑稽的動作，逗得在場的大人們也跟著笑逐顏開。

他也駐足靠近，扯下了脖子上剛硬的領帶，在那樣一個輕鬆氣氛的會場裡，人人都像裹上了豐富色彩的糖果，唯獨黑色西裝的他，活像顆會移動的『苦茶糖』，在人群中顯得那麼不搭調。

小丑這時從人群中選了一個互動的觀眾，就挑中了他這個引人注目的黑色『苦茶糖』，拉到人前時，他的臉悽慘地像被十幾支箭射到的箭靶一樣狼狽。

「叔叔的臉好臭喔，好苦！」

他聽到眼前的小孩皺了臉，說了這一句。

小丑對著觀眾，比著他的臉做出哭喪的表情，接著在胸前畫個大叉叉，緊接著像個晴天娃娃般的笑臉，在嘴角比出上揚的手勢，還捏了他的眼角與嘴角，最後點點頭，在自己頭上拱出一個大圈圈才ＯＫ的樣子。

他只會嘴巴上揚的那種笑，眼角與嘴角的距離始終難以拉近.....。

他可以在初次見面的客戶前，只靈光一現端出嘴笑眼不笑的臉博得好感，接著便是公式化的撲克臉從頭到尾，侃侃而談自己的專業知識...。而這時，小丑要他做的指令，他竟然覺得比達到上司要求的幾百萬業績還難！

在這微寒的冬陽中，他的額頭卻也開始流汗。

他硬擠出一個連小丑也看不下去的怪笑臉，這時在場的所有大人小孩反而都笑了...。

仍然一語不發的小丑，豎起大拇指，拍起手，作勢要大家給他一個熱烈的掌聲。

在一場大家不知所以然的笑聲中，他被解放了.....。

在回到人群後，他似乎迷失了自己應該怎麼自然的笑，甚至為了什麼而笑。

記得以前大學時代去帶小朋友參加活動的自己，是小朋友眼中最好親近也最受歡迎的陽光大哥哥嗎，現在是怎麼了？

「我要辭職了！」　

當天晚上他回家看到妻子的第一句話，他揭竿起義的當下毫無懼色。

某個休假日，也是他的人生『再出道』日。

他找了個人潮多的商圈，穿起了五顏六色的衣服，託人把自己打扮成小丑的模樣，佇立在街頭，把以前社團所學到的搞笑絕活全都用上。

也許是時代落差，與工作關係的脫節，外加他個性由來的冷漠，始終沒有人駐足看他一眼。

他蹲下身，從道具箱裡掏出彩妝用的工具，特地把臉上的妝畫得更濃更誇張，想引來注意，這時他又發現，先前在公司附近那個拉他一把的小丑，穿著與上次相同的戲服，頂著招牌綠色的假髮，與尖頂戲帽，正抱著道具箱走向他，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小丑訝異的眼神看著他，仍然一句話也沒說，一個跟我來的手勢與表情，笑著拉著他。小丑友善的邀請，化解了他受不到青睞的恐懼，他頓時覺得小丑就像以前公司辭職的前輩提拔他一樣...。

小丑拍著手，按著巴餔巴餔的喇叭，路過的人無不停下了腳步過來看。

這回他從先前的苦茶糖，變成了包裹著與現實脫離的彩糖，就順著小丑的帶領與指示，大方配合著，人潮開始圍了過來.....

「爸！加油！」

他看到三個兒女正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對著他加油打氣，而就在兒女旁邊，妻子推著爸爸的輪椅，媽媽則在一旁守候，三個大人卻是一臉木然看著他們的表演。

他看到這裡，一股說不盡的辛酸像是久未開啟的水龍頭，咕嚕咕嚕地冒出血液一般的銹水，滑下他濃濃的油彩妝....。

不知道怎麼，他竟然哭了，惡狠狠地哭了......。

小丑這時慌了，應該是要他笑的回應，他竟然沒有笑，反而是出乎意料垮了臉哭了起來，小丑見招馬上做出一個毆打他的滑稽動作來應急，哭泣的他卻無視小丑怎麼改變，一屁股坐在地上，像要求爸媽買玩具卻遭到拒絕的孩子，使用凌厲的耍哭攻勢...。

這時，群眾的笑聲竟像是海嘯般狂湧而來。

不知道是在笑小丑搞笑的噱頭動作，還是笑著他哭喪的臉？

他在漾成一片的雙眼中，看到家人也跟著那些排山倒海的笑聲，拍著手笑著他時，他哭得更大聲了。

他根本忘了取悅觀眾的表演，這一刻只是為了自己那難以道盡的委屈而哭。

「小林！我第一次也像你一樣！」

這時小丑在他耳際說著。

他聽到這句話時，想起以前公司辭職的前輩帶著他跑客戶時說的，而這個熟悉的語調竟來自.....小丑。

他睜大了眼，認真盯著小丑那熟悉的眼神確認後，他發覺小丑就是............。

那一刻，他的淚水更是無法控制了......。＊

【圖片為意象連結用，圖片與音樂取自網路，不當請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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