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有一張大大的長臉，天生府城人悠緩的好性情，兒孫們胡亂謅的小笑話都能把她逗得樂不可支。外公在我快出生前過世了，因此只能從牆上泛黃的照片，遙想他當年仁醫助人的事蹟。外婆凡事慢條斯理，做菜也是大而化之，一盤清炒高麗菜也能煮的湯湯水水。她喜歡穿漿過的粗硬衫、沾滷肉汁配稀飯；夏天手拿蒲扇搖、聽收音機「講古」和電台主持人賣著神祕不知名的藥，還不忘叮囑一旁的我把地址給記下來。

記憶中的外婆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光潔清爽，愛漂亮的她還會「挽面」，皮膚光滑白晰，先用一塊白色香粉塗滿臉頰，乍看之下像日本藝妓一樣有趣，接著再用兩條細線交錯著挽面，很有韻律地在臉上來回彈跳，母親心血來潮時也會央求外婆當她的美容師，每每看得我目瞪口呆。每天早晨，看到外婆梳洗乾淨，坐在天窗下用香髮油仔細梳整她的及腰長髮，技巧熟練地在後腦勺盤成髮髻、套上網罩、插上髮簪，然後穿上她漿過的硬棉衫緩步走來，就好像看到了初升的太陽。

那年，我十歲。父親剛過世的那兩年。台南外婆家生活的那兩年。人生中最幽暗又清晰的那兩年。正如張愛玲說的：「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的度日如年」。台南給我的回憶又寂寞又美好，像山崗上靜靜的明月，始終映照著我幽幽的心。

圖：日本漫畫家、作家－山下由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