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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
2009/12/27 05:29:08瀏覽4666|回應3|推薦34

重回台灣,除了飽啖蔬果魚鮮外,最讓我通體酣暢的,就是重回中文的書海。

 

旅美閒居,朋友住處有著幾大牆書櫃的中文書,多的是聖經和醫學的,文學的書籍不少,只是能慰藉我心、熨貼我靈魂,感到安適與滿足的不多。

 

總是那幾本被我捧到戶外,躺在法國梧桐樹蔭影下的鞦韆椅上,懷抱著綠樹碧草與藍天,搖呀搖地,將自己搖進了書中的纏綿與渺遠無界的思維裡。

 

讀的總是那幾本書,字字句句都刻到靈魂裡,那刻痕,像雛鳥張著口的嘴,透著飢渴與心荒。

 

奧克蘭中國城的圖書館,雖有中文藏書,但過氣的書籍,總填不滿鳥口裡無盡的飢荒。

 

回風城,依例,到步程五六分鐘的新竹高中圖書館借書。久不見的女圖書館員給了個熱情的擁抱與寒暄……畢竟故鄉人最親。

 

好笑,借的『怨女』不是出自新竹省中圖書館,而是好友南方燕的書架上。

 

雖然在清大旁聽時,精獨過張愛玲的小說,不知是人生歷練不夠,還是沒選到對胃的書,總覺得這才女有點浪得虛名。

 

『怨女』放在床頭,是期盼那艱澀的文藻,為失眠夜催眠的,不意那驚人的文采,亢奮了我,失眠卻成了無眠。

 

張愛玲的文學功力不只是故事的鋪陳,而是文字的刻劃描繪。文章中最賦盛名的當屬『怨女』。

 

『怨女』改編自她1943發表的三萬多字中篇小說『金鎖記』……曾被夏志清譽為『中國自古以來最偉大的中篇小說』。經過20多年的歷練,作者更細膩深切地描寫女主角內心情欲的煎熬,成為舉世的經典名作。據說其英文本還入選美國各大學通用教材『中國文學選讀』。

 

『怨女』是講『麻油西施』柴銀娣一生愛恨情愁的故事。

 

人美命不美的銀娣,父母雙亡,跟著開麻油店的兄嫂,幫忙做生意。心中雖屬意扮相也俊美的中藥店伙計小劉,可惜他家貧,又和富貴人家子弟同日求親,於是貪圖富貴的她,嫁了個眼瞎癱瘓,雞胸駝背,十不全的闊家二少……姚二爺。

 

銀娣嫁進富貴人家,雖得理不饒人的刻薄個性,加上尖牙利齒的作風,但因出身貧賤,不只得看妯娌臉色,而且還得受下人欺負,日子完全不如她預期的好過。

 

如慈禧太后般嚴厲的姚老太太,生三個兒子。除了身體不好的姚二爺,整天攤在床上抽鴉片外,其他兩個兒子都是不事生產,整天只管『老二活動』的淫棍米蟲。尤其是姚三爺,不但虧空家產,還偷竊老婆的珠花,栽贓給銀娣和下人。

 

銀娣和姚三爺間的曖昧情愫,也是貫穿整個故事主軸之一。

 

在包下浴佛寺為老太爺做陰壽時,甫生子的銀娣和三爺人後在神像前偷情。可是三爺臨時想到兔子吃窩邊草的嚴重後果,在最關鍵處喊卡,不但傷了銀娣的自尊,也擔心情事外洩,難以做人,就上吊尋死,結果被她的瞎眼丈夫給救活了。

 

老太太生前管得嚴,都管不了兒子敗壞,待其死後分產,最後全都敗得家破人亡。反倒是分產最少的孤兒寡婦,因銀娣的苛扣寒酸,卻守的了一個全家不散。

 

可惜也因為她出嫁前家窮,養成她精於計算,力求存活的習慣。為了省錢,娶個鄉下醜女作兒媳,不滿受媒人騙,將媳婦折磨致死。捨不得再花錢娶媳,就要下女冬梅和獨子同居生子。害怕兒子走上他叔伯嫖妓、娶姨太太的路,誘惑他抽鴉片,整天陪同她躺在煙榻上,絮絮叨叨閒話親戚和媳婦的八卦。

 

我覺得張愛玲筆下的『怨女』像是一個小小的博物館,將民國初年時上海的生活情形、平常百姓的對話、心理,及街道房屋擺設等,全保存在她的文字裡,不因時間和年代的久遠而褪色。

 

全篇文章裡,最讓我感到印象深刻的是:人與人之間的計算,和刻薄惡毒的言詞……讓我恍然大悟,瞭解到:為什麼我在上海旅遊近半個月時間,幾乎天天可以看見街頭上、公車上的陌生人,因細故鬥嘴吵架等狹隘心態的行徑。

  

也替張愛玲的生世感到憐憫,畢竟這個心思敏感的才女,一生中最缺乏的是人世間的真愛與溫暖,才能如此細膩地描繪出人性中最醜陋的嘴臉來。

 

全篇文章中,幾乎嗅不到一絲人性溫暖的一面,唯一有點人情溫度的情節是:銀娣的外公、外婆自鄉下進城想替銀銻作媒,兄嫂不在家,銀娣自動為其端菜添飯時,『她替他們裝飯,用飯勺子拍打著,堆成一個小丘,圓溜溜地突出碗外,一碗足抵兩碗。她外婆還說,"撳得重點,姑娘,撳得重點。"

 

我覺得文章裡文字描寫讓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上海人那種精於計較、潑辣又刻薄的嘴臉。

 

文章是以木匠藉故手拉銀銻玉手開頭,不甘被吃豆腐的她大聲開罵:

 

"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當我什麼人?死人你張開眼睛看看!爛浮屍,路倒屍。"

"還有誰?那死人木匠。今天倒楣,碰見鬼了。豬玀,癟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

"大家鄰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門來。下趟有臉再來,看我不拿門閂打他。今天便宜他了,癟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罵得高興,從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幾條街上都聽得見。她哥哥終於說,"好了好了,還要哇啦哇啦,還怕人家不曉得?又不是什麼有臉的事。"

……………

"還要哇啦哇啦。怎麼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不怕難為情?"炳發已經把聲音低了下來,銀娣反而把喉嚨提高了一個調門,……

 

銀銻嫁了人,被分到沒人要的老傭人(老夏),未能及時替她拎到熱水洗臉,她開起罵來,也是絲毫不嘴軟:

 

"我當你死在樓底下了。"…..

"誰叫你飯桶,為什麼讓她拿去,你是死人哪?"

 

銀銻的刻薄不只是對外人,連眼瞎身殘的丈夫也不放過:

 

"你坐到這邊來。"他那高興的神氣她看著就有氣。"我聽不見。"  

"眼睛瞎,耳朵也聾?"

……………

二爺在枕頭底下摸索著。"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勵他學佛,請人來給他講經。他最喜歡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羅漢。……….. 

"我的佛珠呢?別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話杵得他變了臉,好叫他安靜一會──她向來是這樣。

 

姚二爺最愛的雕刻了五百羅漢的佛珠下果如何?

 

她走到五斗櫥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一隻一隻夾破了。  

"吃什麼?"他不安地問。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聲。  

"沒有椒鹽你不愛吃,"她說。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鑽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出輕微的爆炸聲。 

 

就這樣,她將瞎眼丈夫最喜愛的核桃佛珠夾碎,全吃到嘴裡了。

 

其實,不只是銀娣刻薄,連其婆婆姚老太太罵起人來,也是不遑多讓。

 

"嚇!這雞比我老太太還老,他媽的廚子混蛋,賺我老太太的錢,混賬王八蛋,狗入的。" 

………….

她的小癟嘴吸著旱煙,核桃臉上只有一隻尖下巴往外抄著。她別過臉來,將下巴對準大奶奶。"人家一定當我們鄉下人,天一亮就起來。"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絹子捂著嘴微笑。  

她轉過下巴對準了三奶奶。"我們過時了,老古董了。現在的人都不曉得怕難為情了,哪像我們從前。"  

沒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來得晚了,那還用問是怎麼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體這麼壞,這是新娘子不體諒,更可見多麼騷。

 

話雖如此,對銀娣婚前的言語潑辣不饒人,處處計算,倒也頂同情和諒解的。畢竟父母早逝,天生天養,沒人真心愛憐,兄嫂也只將她當拖油瓶,肚子裡嫌,從未真心為她打算過。連結婚,生子送禮一事也一樣。

 

兄嫂也是因為辦嫁妝這筆花費,情願一年年耽擱下來。

……………..

>她哥哥嫂子大概倒是從來沒想到在她身上賺筆錢,一直當她是賠錢貨,做二房至少不用辦嫁妝。至今他們似乎也沒有拿她當做一條財路,而是她攔著不讓他們發筆現成的小財。她在家裏越來越難做人了。

……………

所以雖然是出名的麻油西施,媒人並沒有踏穿她家的門檻。十八歲還沒定親,現在連自己家裏人都串通了害她。漂亮有什麼用處,像是身邊帶著珠寶逃命,更加危險,又是沒有市價的東西,沒法子變錢。

……….

小劉不像是會鑽營的人。他要是做一輩子夥計,她成了她哥嫂的窮親戚,和外婆一樣。人家一定說她嫁得不好,她長得再醜些也不過如此。終身大事,一經決定再也無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孩子。越美麗,到了這時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連旁邊看著的人,往往都有種說不出來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論出身高低,總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應當說不可測,她本身具有命運的神秘性。一結了婚,就死了個皇后,或是死了個名妓,誰也不知道是哪個。

  ……….

滿月禮呢?我們都急死了。"

"所以我著急。沒辦法,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

……………..

"嫂嫂知道我沒錢,"銀娣說。"現在她自己看見了。"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只看見他們這裏過得多享福,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錢? 

…………..

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借不到錢?她哥哥雖然是老實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這些年也混過來了。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准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要她自己拿出來。

 

最後,銀娣只好將頭面首飾請哥哥拿去典當,買了被妯娌嫌得要死的翡翠、金鎖片。還落個被人『捉到贓』似地背後數落。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麼出去?"  

"噯,我也看見。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嫁給瞎眼軟骨的姚二爺,銀娣也是又恨又怨的,張愛玲的文彩下是這樣描繪的:

 

她嫁的人永遠不會看見她。她這樣想著,已經一個人死了大半個,身上僵冷,一張臉塌下去失了形,珠子滾到黑暗的角落裏。她見到的瞎子都是算命的。有的眼睛非常可怕。

………….

這些夜間熟悉的聲浪都已經退得很遠,聽上去已經渺茫了,如同隔世。沒有錢的苦處她受夠了。無論什麼小事都使人為難,記恨。自從她母親死後她就嘗到這種滋味。

………….

新郎坐不直,直塌下去。相形之下,新娘子在旁邊高坐堂皇,像一尊神像,上身特別長。

…………..

銀娣站起來,跟著她上樓去,看見她自己房裏東西都搬空了,只剩一張床,帳子也拆了下來,只鋪著一張破席子。桌子椅子都拿到樓下去了,因為今天人多,不夠用。她像是死了,做了鬼回來。

…………….

歸在孝心上,好讓他名正言順地屈服,陪她回門。於是他們落到這陷阱裏,過了陰陽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來,比她記得的人世間仿佛小得多,也破爛得多,但是仍舊是唯一的真實的世界。

 

描寫銀娣和姚三爺情愫暗生,也是入目木三分,精彩得很。

 

"好了,留點給老太太樁杏仁茶。"  "這東西有什麼好吃,淡裏呱嚌的,"銀娣正說著,他站起來撈了一大把。"噯,你看!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沒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說。  

"三奶奶你聽聽!"她作勢要打他,結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撲在她頸項上笑倒了。她撥弄著三奶奶鈕扣上掛著的金三事兒,揣著捏著她纖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

唱,唱,"他輕聲說,站到她跟前低著頭看著她。她也不知道怎麼,坐著不動。他的臉從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讓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聽見。他的袍子下擺拂在她腳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

……….

單獨相處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難得了,越危險,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覺得。

…………….

銀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絹子擦乾了。本來她還怕他拿去不好好收著,讓別人看見了,上面的花紋認得出是她的。還了給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筆勾銷,今天下午這一切都不算,不過是胡鬧,在這裏等得無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裏的相好。大奶奶可不會忘記。她到底看見了多少

 

浴佛寺神像前兩人偷情的描寫,精彩絕倫。

 

"因為今天在佛爺跟前,我曉得今生沒緣,結個來世的緣吧。"  

"沒緣你怎麼會到我家來?"  

"還說呢,自從到你們家受了多少罪,別的不說,碰見這前世冤家,忘又忘不了,躲又沒處躲,牽腸掛肚,真恨不得死了。今天當著佛爺,你給我句真話,我死也甘心。"  

"怎麼老是說死?你死了叫我怎麼辦?"  

"你從來沒句真話。"  

"你反正不相信我。"他到了架子那邊,把孩子接過來,放在地下蒲團上,他馬上大哭起來。

………….

"有人來了,"他預言。  

"我不怕,反正就這一條命,要就拿去。"  

她馬上知道說錯了話,兩個人靠得這樣近,可以聽見他裏面敲了聲警鐘,感到那一陣陣的震動。他們這情形本來已經夠險的,無論怎樣小心也遲早有人知道。在他實在是不犯著,要女人還不容易?不過到這時候再放手真不好受,心裏實在有氣。  

 

姚三爺臨時抽腿,表現翻臉如翻書的絕情,也是讀了讓人心寒齒冷。

 

"二嫂,今天要不是我,嗨嗨!"他笑了一聲。  

"你不要這樣沒良心!"她攀著蠟燭架哭了起來,臉靠在手背上。  

"沒良心倒好了,不怕對不起二哥。"  

"你二哥!也不知道你們祖上做了什麼孽,生出這樣的兒子,看他活受罪,真還不如死了好。"  

"又何必咒他。"  

"誰咒他?只怪我自己命苦,扒心扒肝對人,人家還嫌血腥氣。"  

"是你看錯人了,二嫂,不要看我姚老三,還不是這樣的人。"他伸直了手臂朝下,把袖子一甩走了,緞子嘩啦一聲響。

 

為了擔心姚三爺四處誇耀情事,落得她被姚家打發出門,銀娣上吊尋死。

 

一二十年後,姚二爺和姚老太太先後去世,分產分家,各守一方。姚三爺吃喝嫖賭樣樣來,整天被債主追債,苦不堪言。

 

一天,銀娣的嫂子和姚三爺先後到她住處借錢。銀娣明知借二爺的錢是肉包子打狗,但依舊只借錢給三爺,而且是為數不小的500元大洋。為什麼獨惠三爺?下面的文字可見端倪。

 

他不跟她開口,也不說走。有時候半天不說話,她也不找話說,故意給他機會告辭。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沈默,並不覺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實在應當站起來開燈,如果有個傭人走過看見他們黑魆魆對坐著,成什麼話?但是她坐著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係。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種新的原素裏,比空氣濃厚,是十廿年前半凍結的時間。他也在留戀過去,從他的聲音裏可以聽出來。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裏有一種會心的微笑。

 

乾枯的小玫瑰一個個豐豔起來,變成深紅色。從來沒聽見說酒可以使花復活。冰糖屑在花叢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裏緩緩往下飄。不久瓶底就鋪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她望著裏面奇異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 

………..

"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他忽然說。"我是完了。"  

"三爺怎麼了?酒喝多了?"  

"怪誰?只好怪自己。難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還是笑著說,"你真醉了。"  

"怎麼?因為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  "這些話說它幹什麼,"她掉過頭去淡淡的笑著,只咕噥了一聲。  

"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麼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  

"好好的怎麼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她笑著說。  

"你別瞎疑心。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  

"有什麼可說的?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什麼?"  

"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願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  "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  

"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當時我想著,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  

"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麼說的?"  

"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  

她掉過頭去笑笑。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還不是這樣。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麼一次是給別人打算。大概也是報應。"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他站著望著她微笑。"我也是的──就喜歡心狠的女人。"他又伸手去拉她的手,一面笑著答應著,"我走。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這樣說,她受的苦都沒白受,至少有個緣故,有一種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她的頭低了下去,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裏也雙手合十,因為燒著檀香,古老的鍾在敲著。她的眼睛不能看著他的眼睛,怕兩邊都是假裝。但是她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他手裏是真的。他的手指這樣瘦,奇怪,這樣陌生。兩個人都還在這兒,雖然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  

...................

叫傭人看見門關著還得了?也糟蹋了剛才那點。她要在她新發現的過去裏耽擱一會,她需要時間吸收它。  

他們掙扎著,像縫在一起一樣,他的手臂插在她的袖子裏。  

"你瘋了。"  

"我們有筆賬要算。年數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聽見這話,眼淚都湧了上來堵住了喉嚨。她被他推倒在紅木炕床上,耳環的栓子戳著一邊臉頰,大理石扶手上圓滾滾的紅木框子在腦後硬幫幫頂上來。沒有時間,從來沒有。四周看守得這樣嚴,難怪戲上與彈詞裏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貓狗一樣立即交尾起來,也是為情勢所迫。尤其是他們倆,除非現在馬上,不然決不會再約會在一個較妥當的地方。他們中間隔的事情太多了,無論怎麼解釋也是白說。

……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裏想。他也聽見了。她不等他來拉她,趕緊去開門。沒開門,先摸摸頭髮,拉拉衣服。把門一開,還好,外面沒人。

 

門開了,人來了,原來是三爺的債主前來討債堵人的。銀娣一巴掌打向三爺,打醒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悠悠之情。

 

讀完了『怨女』覺得很氣悶與惆悵。最先,慶幸自己生長在現代,生長在一個對女性開放、女性發展機會與男性一樣多的時代與國家。不是像銀娣一樣,生長在女人只能將自己的命運寄託在結婚一途的那個時代:女人只是一件貨色,美色只是將自己推向生命的深淵和宿命。

 

後來在海外探親時,見親戚老鱞夫再娶,新夫人夫前表現恩愛親密,夫後痛罵先生陽痿花癡。面對她的虛偽狡詐,嚇得我除了找藉口拔腿逃跑外,只祈求淪為笑柄的親戚,能越晚發現事實的真相越好…這樣才能讓他不明就裡地,多享受幾天自我陶醉與欺騙的幸福。

最近讀了大陸新娘用農藥混入茶水中,欲謀殺親夫的新聞時,才心痛地發現,這種不以愛情做基礎,條件式,各取所需,類似買賣的婚姻,還是普遍存在於現代社會裡弱勢的男性與女性中。

同樣的故事,1943年張愛玲將它寫成『金鎖記』,20年後改寫成『怨女』,如果張愛玲現在還活在現代,依照現在社會現況,我相信它一定會被再度改寫。

  

改寫成『殺夫記』?

 

朱穎立完稿於台灣風城寄心居2009/12/26

 

網路閱讀『怨女』 http://vip.book.sina.com.cn/book/catalog.php?book=37948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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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看懂
2011/12/06 15:57

可惜

你沒看懂怨女

甚至張的小說

如她把丈夫的佛珠夾碎

她沒吃啦

只是假裝在夾核桃

問她丈夫要吃嗎

沒看懂不要亂寫

張的文字功力 是不需再討論的話題

但內容 我以前我也許跟你一樣

覺張在寫人的惡劣鬥爭 沒溫暖

但我現在是覺得張是在寫人怎麼活下去

對抗惡劣的人事時物 很溫暖

你去看一下短篇小說的序

也許會更明白

朱穎立(人類動物園....長頸村)(dianajue) 於 2011-12-09 15:29 回覆:

一篇好的小說,會在不同生活背景的人心上,產生不同的共鳴和激盪,更會因一個人的年齡和人生閱歷的增長,而讀出不同的況味來。 

她走到五斗櫥跟前,拿出一隻夾核桃的鉗子,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念珠隻一隻夾破了。   

"吃什麼?"他不安地問。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聲。   

"沒有椒鹽你不愛吃,"她說。   

淡黃褐色薄薄的殼上鑽滿了洞眼,一夾就破,發出輕微的爆炸聲。 

如果他沒有聽到她的咀嚼聲,他怎麼會不安地問 吃什麼?”

而不是問把什麼夾破了?”…….別忘了瞎子的聽力可比明眼人好多了 

更何況吃了它們,這種『生吞活剝』的行為,更能彰顯她這個大美人,嫁給一個殘廢的怨氣。

『張的文字功力 是不需再討論的話題…..

拜託 ! 中國文化裡最偉大的書籍『論語』、『孟子』,歷史上都有許多人寫書注解、評論

比孔孟遜色甚多的張愛玲,有什麼不能被討論? 

我看你不但沒有看懂『怨女』,更讓人從你的回應中,讀出你的胸襟狹小和見識的淺薄。


盹龜雞~ 2月八號入武陵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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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怨女
2011/09/09 16:15
妳的這篇文章, 寫得真好,  觀察腳色 入木三分  . 張愛玲的心眼  怎麼能那麼細膩  那麼深幽 ?  我也是從她的筆下學習到女子的心眼的.
朱穎立(人類動物園....長頸村)(dianajue) 於 2011-09-12 20:34 回覆:

女人嘛!心眼小。

事事計較:

小事看在眼裡

記在腦裡

罵在嘴裡

恨在心裡

所以孔老夫子說:

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咖啡豆
等級:5
留言加入好友
=)
2009/12/27 12:25

這是我第一本讀的張愛玲,也是目前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人性溫暖,記得剛開始她對中藥房的男生有好感(其實印象很薄弱了,太久沒看),描寫菊花茶在水中舒展的那段,以及中藥房中的陳設描述,平淡中卻帶著華麗溫暖的感覺....

似乎應該撥出時間重讀的,看到您這篇文章真令人開心,算是同好吧,哈哈!

祝平安幸福。

朱穎立(人類動物園....長頸村)(dianajue) 於 2009-12-27 14:50 回覆:

 個人的解讀不同吧!我覺得你提到銀娣和藥房小劉之間的互動,是屬於少年男女的相互吸引,跟人性的溫暖與否,在我的認知上是有差異的.

     我的習慣是:文章在發表前,一定用心地思考,如有思想和觀念上有不圓融的地方,一定放一段時間沉澱,待整個思想成熟後,才會PO出來.

     這篇文章著手寫的時間很早,也擱置了一段時間待其熟成,完稿前也從新再讀過一遍,所以對她倆間的情愫也讀得很清楚.

     既然您對他們兩人間的情愫如此懷念,特將書中有關小劉的部分,複製於後,希望你依舊像當年般喜歡.
   
    青色的小蜢蟲一陣陣撲著燈,沙沙地落在桌上,也許吹了燈涼快點。她坐在黑暗裏煽扇子。男人都是一樣的。有一個仿佛稍微兩樣點,對過藥店的小劉,高高的個子,長得漂亮,倒像女孩子一樣一聲不響,穿著件藏青長衫,白布襪子上一點灰塵都沒有,也不知道他怎麼收拾得這樣乾淨,住在店裏,也沒人照應。她常常看見他朝這邊看。其實他要不是膽子小,很可以藉故到柴家來兩趟,因為他和她外婆家是一個村子的人,就在上海附近鄉下。她外公外婆都還在,每次來常常彎到藥店去,給他帶個信,他難得有機會回家。

  過年她和哥哥嫂子帶孩子們到外婆家拜年,本來應當年初一去的,至遲初二三,可是外婆家窮,常靠炳發幫助,所以他們直到初五才去,在村子裏玩了一天。她外婆提起小劉回來過年,已經回店裏去了。銀娣並沒有指望著在鄉下遇見他,但是仍舊覺得失望。她氣她哥哥嫂子到初五才去拜年,太勢利,看不起人,她母親在世不會這樣。想著馬上眼淚汪汪起來。

  她一直喜歡藥店,一進門青石板鋪地,各種藥草乾澀的香氣在寬大黑暗的店堂裏冰著。這種店上品。前些時她嫂子坐月子,她去給她配藥,小劉迎上來點頭招呼,接了方子,始終眼睛也沒抬,微笑著也沒說什麼,背過身去開抽屜。一排排的烏木小抽屜,嵌著一色平的雲頭式白銅栓,看他高高下下一隻只找著認著,像在一個奇妙的房子裏住家。她尤其喜歡那玩具似的小秤。回到家裏,發現有一大包白菊花另外包著,藥方上沒有的。滾水泡白菊花是去暑的,她不怎麼愛喝,一股子青草氣。但是她每天泡著喝,看著一朵朵小白花在水底胖起來,緩緩飛升到碗面。一直也沒機會謝他一聲,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拿店裏東西送人。

      此外也沒有什麼了。她站起來靠在窗口。藥店板門上開個方洞,露出紅光來,與別家不同。洞上糊上一張紅紙,寫著『如有急症請走後門",紙背後點著一盞小油燈。她看著那通宵亮著的明淨的紅方塊,不知道怎麼感到一種悲哀,心裏倒安靜下來了。
....................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決定等著看給她外婆算得靈不靈再說。  
她們在門口等。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們的叫聲引起小劉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這裏,也許可以溜過來一會,打聽他村子裏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裏忙,走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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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很不情願地付了錢,攙他出店。這次銀娣知道小劉明明看見她們,也不打招呼。她又氣又疑心,難道是聽見什麼人說她?是為了她那天晚上罵那木匠,還是為那回相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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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命的兜了個圈子又回來了。遠遠聽見三弦琤琮響,她在喜悅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來,她的命運已經註定了。 
她要跟他母親住在鄉下種菜,她倒沒想到這一點。他一年只能回來幾天。澆糞的黃泥地,刨松了像糞一樣累累的,直伸展到天邊。住在個黃泥牆的茅屋裏,伺候一個老婦人,一年到頭只看見季候變化,太陽影子移動,一天天時間過去,而時間這東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變成個老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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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認識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剛下工回來,剛趕上看熱鬧。小劉也在,他的臉從人堆裏跳出來,馬上別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個夥計站在對過門口,都背剪著手朝這邊望著,也像大家一樣,帶著點微笑。所有這些一對對亮晶晶的黑眼睛都是蒼蠅叮在個傷口上。她不是不知道這一關難過,但是似乎非挺過去不可。先聽見說不回門,還氣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