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坡上走著。

今年三月中旬，我外婆住院了。這並不是她第一次住院，但這是第一次她讓我那麼心急。三月中旬的一個晚上，外婆因感冒掛急診，然後在醫師的安排下住進十二樓的普通病房；三月底的一個晚上，外婆因發燒送急診，之後住進三樓的加護病房。

曾經有人說，人生就像在爬山，有上坡有下坡，會辛苦會輕鬆，但總有爬到頂端的日子。

我正在爬山，在一個上坡緩慢的走著。理由不全是為了課業，更多的部份，是為了還在加護病房，不能說話身體又被束縛的她，令我心疼不已的外婆。一個月前，我還能餵她吃、幫她槌背，還能陪她在病房內走著……而現在，一天只能見兩次面，一次只能進去二個人，每次只有三十分鐘的會面時間。很不甘心可是只能照作，外婆在這三個禮拜換了三次加護病房，第一個是什麼我不記得，但第二個我有記住，因為外婆轉進去的那一天，我是抱著輕鬆的心情陪外公去醫院，在跟外婆講完幾句話，與阿姨她們一同帶外公去地下室，外公給人按摩的一小時內，阿姨們交代我幾句就先行離開，然後等外公吃完飯回到三樓，護士一看到我們就說外婆要開刀。下午一點，我看著外公簽下同意書，在醫生來講解風險前又看著外公急忙打電話給阿姨，那四個小時真的很難熬。舅舅和二姨趕過來，在外婆被推進去他們鼓勵著他們的母親，而我在一旁看著護士跟執刀的女醫師談論注意事項，接著外婆就被推了進去。

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不時抬頭，兩方上面各有一個電視，螢幕列出等待開刀的人、開刀中的人、送入加護或普通病房的人，我在那裡等著。等外婆的名字從開刀中轉為送入病房，那是將近三個小時後的事。被打麻醉的外婆到了會客時間還是沒醒，躺在床上安安靜靜，沒有醒著時看起來疲累，要辛苦呼吸的眼神，可是睡在那裡的她反而令我恐懼。

我希望妳能活下去，拜託。

即時的狀態就這一句，維持了三四禮拜。到現在要五月了，她還在加護病房。上禮拜從外科轉到呼吸科，呼吸科加護病房的護士比外科和上一科好，她們對外婆很用心。真的很感謝她們，在那麼難受的空間，還能那麼溫柔的對待外婆，真的很讓我們感恩。

這篇文章起筆的隔天，外婆要再開一次刀；這篇文章起筆的後天，醫師通知外公說──「要有心理準備。」

誰要聽你說這個？誰要聽你說這個！？差點想幹掉醫師的我知道，那不是醫師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他只是點出旁觀者看到現狀，而不是家屬渴求的希望。去年有個明星為了她母親，向神明祈願說要折自己壽十年；今年我媽媽為了她母親，她到廟裡燒香要折十年壽。去年，聽到新聞的我只覺得無聊；今年，我感到生氣。

我說，「為什麼不是折我的？我會活得比你久，生活環境也比你好！要也是我折壽給外婆！」

其實是在牽怒。為自己的無力和自私感到可恥，卻不責怪自己。人總有一天會死。這萬古不變的道理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國中時我朋友的母親，有天晚上一睡，就沒有醒來過。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早上，第一個發現她不對勁卻無從安慰，只能看她一直哭的心慌。她不是最聰明的，但她負責；她不是最漂亮的，但她和善。深受大家信任的她，在那一天哭得好慘，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也不知如何安慰，直到第一節上課，老師說了。她母親早上沒有醒來，在剛剛送急診。

或許，她哭是因為她有感覺。而我，卻更迷茫。

她很快振作起來，可我永遠不會忘記。我曾經害怕自己的死亡，但現在我恐懼他人的離開。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我又怎能無視他人的關懷？尤其是父母，尤其是陪在我身邊的他們。

所以我努力把手握緊。這篇文章起筆的週六，我去醫院看外婆。外科加護第二間，外公為她點眼藥水、為她擦臉，用很輕柔的語調和她說話。她無法回答，只能疲憊的對我們對頭。會客結束，回外公家我看到一個老人在躺椅上看電視，微暗的室內和刺眼的螢幕，外公好孤單。

當晚七點半，用套上手套的手摸摸外婆的臉，對她說我找到一首歌，叫「阿嬤的話」，還說等她出院後要一起包水餃……她緊握我的手，眼角流了好幾次淚，我緊握著她卻不敢哭。因為那樣很失禮，對默默努力的外婆、對在外婆面前堅強的外公，和作為他們兒女也為人父母的舅舅、媽媽他們，我想讓自己跟他們一樣，面對外婆時能笑著溫柔的說：「妳今天看起來很好哦！」

人的手是為了握緊什麼而存在的。

曾經在書上看過的一句話，現在深深體認。我希望外婆活下去，打從心裡深深地祈求，所以在她前努力微笑、努力用輕鬆的語氣哄她，然後努力握住她的手輕輕拍撫。

吶，外婆，妳是我們的寶貝哦。

是我們捨不得，要小心翼翼看顧的寶貝。所以請妳活下去。我相信妳也捨不得我們，這群任性各有脾氣的孫子，一些剛出社會一些還在學，心智還不成熟卻掛心著妳的我們，妳怎麼能捨得？

我正在爬山，壓抑心裡的恐懼一步步往上移動，我知道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也大略清楚自己的目標，可心裡無法放下的依舊懸在那裡，它讓山路變得更崎嶇難行。

見妳的時間太少，只能微笑、握緊，用心珍惜。

動筆時間10.04.27 

完成時間1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