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23/05/02 20:32:38瀏覽2825|回應1|推薦11 | |
懷念我的父親王成珠先生 (1927.12.23-2023.4.18)
我的父親王成珠先生,出生於民國16年[1]的河南安陽,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兩個哥哥下有一弟一妹。他常說老家就在袁世凱的墳旁邊,小時候就在附近田裡玩耍。祖父為滿清末年的秀才,在當時是少數的讀書人,也讓他與兄姊小時有機會上學堂讀書,童年堪稱順境。 民國26年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開始,日本軍隊也從北方逐漸進逼河南中原地區。同時間,國民政府的軍隊也開始在各地徵召年輕男子當兵。當時年僅十餘歲的家父與大部分男孩一樣,也嚮往著軍人持槍殺敵的威風。有次他在家附近遊玩因誤信人言,跟著上車從軍後就從此遠離家鄉半個世紀之久,當然也沒再有機會向愛他的祖母告別。這件事常聽他提起,每次講著講著就哽咽,揮著手說「算了,算了,不提了」。 家父雖小學都有沒畢業就去從軍,但很喜歡認真學習,寫得一手好字,對人和善慷慨,所以在軍中得到許多長官同僚的幫助,在大陸許多地方駐守都平安度過,最後輾轉來到台灣。他因為單身,所以常以士官的身分參加許多建設計畫,從南到北各處協助架設電塔,修理通信設備,把台灣整個的電力與通信系統連結起來。連當時都還是封閉禁入的玉山、阿里山與合歡山等處,都曾有他與同僚披荊斬棘所留下的足跡。 來台20多年後,他與母親邱玉娥女士[2]於民國62年結婚,定居在現在的新北市新店瑠公圳旁。雖然那一帶是空軍的眷村,但我們家卻是搭在河道邊的違章建築。從我們有記憶開始,就有印象家父找同事協助一磚一瓦地搭起我們小時的房間與尚稱堪用的圍牆。但家父此後還是常出差,一去就幾個月不在,畢竟外派出差的加給較為豐厚,加上母親做家庭代工的收入,才能讓我們有個稍微比較穩定的童年生活,不像他們在顛沛流離中一再失去學習的機會。 雖然家父年輕的時候常在外,但回到家裡卻仍然充滿活力。擅長使用各種電器工具的他,出去散步的時候常會順便撿一些別人棄置的桌椅、沙發、電器或床架等,在他的巧手修繕下變成堪用的家具。印象中有次他修好了一台黑白電視機,在當年電視尚未非常普及的年代,曾吸引左鄰右舍半夜到家裡來看越洋轉播,一起為中華棒球隊的比賽加油!! 當我們讀小學的時候,家父曾幸運地抽到一戶位在台北市的國宅。但是由於離新店工作的營區很遠,所以就乾脆把它低價轉讓給當時已成婚但還沒有房子住的楊叔叔。以當時軍人收入來看,能在台北市有一棟全新的公寓是相當幸運的,更別提後來那國宅因為地段很好,又被政府買回都更增值了好幾倍。所以後來楊叔叔每年新年都會直接來我們家,恭恭敬敬地向家父拜年後拿出紅包給我們,這一送就超過30年。印象中有幾次剛好家裡沒人在,他就先回去後來又再跑了來。弄得家父常常想生氣要他別再過來,一直嘟噥這個兔崽子。我們雖然從小就已經習慣拿楊叔叔的紅包,卻是直到楊叔叔離世的消息傳來後,我們才從家父的口中知道整個事情的原委。 當我們進入中學時,父母終於存到了他們人生的第一桶金,在中華路不遠處買了個公寓,成為我們的新家。我們也總算開始有了抽水馬桶,可以不必再用水桶接裝漏雨,也不再擔心颱風夜裡暴漲的溪水與墜落的屋瓦。但是那間家父親手搭建的老房子,卻仍然是他退休後最喜歡去休息的地方。一樣隨時修修補補,敲敲打打,或者搭起了書桌練習寫毛筆,或者躺臥在拼湊的木板床上乘涼。不僅消磨了時間,也在其中找回某種遺失的自我吧……。 原來,當父親60歲左右面臨必須退伍的決定時,我們兄弟國中都還沒有畢業。向來心胸開朗不拘小節的他也一度陷入憂鬱難以適應的情形,擔心自己的供不起以後的家用與孩子的讀書。還好在小阿姨、姨丈與其他同事朋友的協助下,家父在一段不算短的療育時間後逐漸調整了心情,約略恢復了過去的爽朗,開始過著每天早上幫母親擺麵攤,下午去老房子休息的日子。事實上,我們都可以感受到他顯然覺得待在老房子比在新家更為自在,不僅是因為有空間可以供他盡情敲打修理,更可能是因為他已將思鄉之情親手砌入了磚瓦,讓這老房子很像他後來終於有機會回去看過幾次的安陽老家,使他冥冥中有另一層依戀吧…。 大約20多年前,父親70餘歲的時候,母親終於因為長久的傷病而無法再繼續賣麵,而將麵攤收了。父親也就帶著母親到各處拜訪名醫找尋原因,拖了許久才確認母親因罹患帕金森氏症而逐漸不良於行。家父身體當時雖然有80多歲卻仍堪稱健朗,可以自行緩慢行走,但顯然已經無法照顧自己與母親的生活,後來甚至也開始出現失智的症狀。感謝弟弟與弟媳此時願意從高雄搬回與爸媽同住,適時就近地提供心理的支持與生活陪伴,也經歷了很多辛苦的醫療與生活照顧過程。這些部份可以說是父母後半餘生的主旋律,像是一首交響曲在激昂絢麗後終將慢慢回到寧靜。 2016年上半年,剛好是家父當時精神與心情狀況最好的一段時間,不知為何也對信仰發生濃厚興趣(以前是相當排斥的),在幾次討論對話後竟主動表示願意受洗信耶穌。我們也就安排與女兒仕純一起於新竹靈糧堂受洗。本來很擔心家父因為身體不適會對長途車程產生抱怨,當場就發脾氣要我們轉回台北,但感謝上帝他們當天從台北到新竹來回好幾個小時卻沒有一絲不高興,反而顯得非常喜樂。 2017年5月家母離世後,家父雖然早已有心理預備,但仍然難掩心情沒落。身體與精神的狀況也逐年下降,多年的宿疾纏身也讓他難以再安全地自行移動。他常常在嘴裡唸起他的老房子,說想要再去整理好,小孩(孫子孫女)長大後就可以去住。我只好每次都騙他說我已經睡在那裡,有幫他整理,叫他不必擔心。在家父近百年的人生中,前半生幾乎未曾有過真正安穩的居所。而那個現在看來低矮破舊的老房子則是他一磚一瓦所建,保存著他對自己家鄉與妻小最深的思念與關懷。這也讓我想起《聖經》中一段很寶貴的經文: 「這些人都是存著信心死的,並沒有得著所應許的;卻從遠處望見,且歡喜迎接,又承認自己在世上是客旅,是寄居的。說這樣話的人是表明自己要找一個家鄉。他們若想念所離開的家鄉,還有可以回去的機會。他們卻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所以 神被稱為他們的 神,並不以為恥,因為他已經給他們預備了一座城。」(希伯來書11:13-16) 雖然家父現在肉身已經息了地上的勞苦,相信他靈魂已經歸回到天父所為他預備永恆的家,而他也會繼續以寬闊的胸懷與溫暖的笑容享受著那永恆裡真正的安息。 哀子 道維 敬書 於主後2023/5/3 追思禮拜前
後記: 由於我個人1995-2005在美國求學工作,歸國後又都定居新竹工作,在照顧父母與了解他們晚年生活的部份一直都是有很大的缺憾與不足。加上我對於過往事件的記憶力一向不好,而家父高齡與失智症狀也讓一些事情的求證非常困難,因此本文一定是有許多事件細節上錯誤,僅能略為當作我個人的追憶。但是我仍私心希望能以此略為紀念家父的生平與為人,相信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且不會受到這些事件細節記憶不清的影響。 但有件事因為與我個人有關,且有人證物證,應該不會弄錯:家父與家母是民國62年6月24日結婚的(有結婚證書為證),而這個日期對我個人有很特別的意義,因為我的生日就在之後不到兩個月(8月2日)。但是這不是說他們有婚前性行為(50年前的社會沒有那麼前衛),而是因為我母親在懷胎不久就被另一位男子遺棄,不得已才經人介紹給我父親相親。沒想到家父在外雙溪公園初次見到挺了個8個月孕肚的家母時,就二話不說答應娶了她,為的只是不要讓那個孩子出生沒有父親。這段故事是我歸國後才由我母親與父親共同告訴我的,後來也由我阿姨數次確認。對於家父這樣不可思議的寬大心胸接納我們母子,還將我完全視為己出的撫養長大,至今仍令我個人無法想像。 對於這樣筆墨難以形容且此生無以回報的恩典,我知道餘生奉養雖是必要卻可能仍有不足(雖然即使前者我也有很多虧欠)。這件事後來也就給我更多力量與理由去學習效法家父的精神:收養一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進入自己的家中。而這也是我之前這篇文章:〈基督徒應考慮收養孩子的原因〉背後未曾明說的個人性理由(因為當時家父家母還在世)。我想家父雖然只是一個在大時代中的平凡老兵,但是至少在無條件接納我母親與她懷中的孩子這件事情,其愛心卻猶如上帝般的浩大無以言喻。值此追思之時,希冀自己能終生以此為念。 [1] 家父曾說他身分證上的民國20年出生年是錯的,似乎是為了逃避當年軍中的某些要求而刻意謊報年輕一些。他很清楚知道自己是屬兔的,所以至今年(民國112年)應滿96歲。 [2] 關於家母的生平,可見〈懷念我的母親邱玉娥女士〉一文。 |
|
( 心情隨筆|家庭親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