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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解读　　　　谌洪果

2016/03/09 13:06:37瀏覽475｜回應0｜推薦0

林昭长诗《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解读
　　
　　谌洪果
　　
　　一
　　
　　在人大新闻系资料室监督劳动期间，林昭和甘粹这两名“右派分子”依靠爱情抵御寒冬，并以此嘲讽极权政体那穷极无聊的“监视的眼睛”。体制的回击是干净利落的：拒绝他们的结婚申请，进而发配甘粹到新疆劳动改造。孤独无依的林昭在那个冬天喀血加剧，次年初被母亲接回上海休养。

　　
　　此时，远在甘肃农村的几名右派大学生，目睹了饿殍遍野的惨烈状况，不再相信自然灾害一类的弥天谎言，希望通过创办刊物，针砭时弊、传播思想，唤醒社会良知。
　　
　　这是1960年的春天，也应该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周遭依旧是噤若寒蝉，万马齐喑。病情有所好转的林昭有机会重新审视她之前从革命岁月到右派岁月的剧变过程。她已不再有革命者那“冷酷的痛快”，也不再有“组织性和良心的矛盾”，她坚定了自己的选择，那就是让人性之光在这个漫漫长夜中穿行。
　　
　　就是在这个时期，沉潜深思的林昭拿出了她的啼血之作《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发表在甘肃那几个大学生自费油印的《星火》杂志上。这首诗，连同登载这首诗的《星火》，是沉寂阴郁的夜空中一声有力的雷霆，是草菅人命的天地间一腔生命的呐喊，是孤独灰色的年月里最美丽的青春华彩，是萧索惨淡的氛围下最动人的时代音符。林昭和这些志同道合者所形成的人性与良心的思想暗流，成为了穿透残酷黑夜的最耀眼的光芒。
　　
　　作为古希腊神话的英雄，普洛米修士一身正气，深爱人类，敢于同专断残暴的神王宙斯对抗。他设法窃走天火，给人类带来光明与文明，丝毫不惧因此而承受的巨大苦难，任秃鹰每日啄食自己的肝脏。林昭托古言志，正是这首长诗，使她从此步入了未来八年期间从牢狱之灾到秘密处死的不归之途。该诗描述的普洛米修士血腥的受刑过程、他对强权的蔑视、对光明自由的信念，本身就是林昭圣女形象的最佳写照，这首诗也因此铸成了林昭为她深爱的热土而毅然决然受难赴死的光辉谶语。
　　
　　《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全诗分为三个篇章，并没有具体的标题，但三个部分主题鲜明，层次突出，我们完全可以按照但丁的《神曲》的结构，将它们分别命名为“地狱篇”、“炼狱篇”和“天堂篇”。
　　
　　二
　　
　　诗歌的第一部分描述了普洛米修士承受苦难时的煎熬、疑惑、绝望和痛苦，但更展现了他的坚韧、刚强、沉静和坦荡。在林昭的笔触之下，苦难自然是痛彻肺腑、没有尽期，难以承受，但普洛米修士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没有沉沦于地狱的折磨当中，他承受着一切痛苦，眼光和关爱却始终超越个体的苦厄。诗歌的这一篇章着力刻画了普洛米修士面对自己、面对刽子手、面对最高统治者的三重姿态。
　　
　　面对自己的普洛米修士，每一次受刑，都使他对自我的认识更清醒，对自己的选择更坚定。他有着对自由光明的永不熄灭的渴望：“娇丽的早晨，你几时才能/ 对我成为自由光明的象征……”虽然他因为渴望自由而被限制了自由，就像林昭之呼唤人性而受到非人的折磨一样（林昭说：“因为这一份该死的‘人性’，正是造成林昭本身之悲剧的根本原因！”），但是，他并没有深陷于绝望痛苦，反而，正因为他有信念，相信谁也阻挡不了火种和光明：“重要的并不是我的意愿，我无法改变事情的进程”，所以他才能够忍受一切：“受难者像岩石般静默，/听不到一声叹息或呻吟。”普洛米修士的静默，是对残暴者最有力的反抗，是矗立在山巅的一尊最美丽庄严的雕像。
　　
　　面对刽子手的普洛米修士，对兀鹰“平庸的罪恶”充满同情。它们是邪恶的帮凶，是制度的打手，“谁还能指望鹰犬有人性？/戏弄牺牲者对牺牲者是残酷，/对戏弄者却是游戏，刺激而高兴”。多年以后，林昭不也在狱中饱受狱警的折磨吗？普洛米修士并不怨恨它们，就像耶稣在十字架上说的那样：“原谅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新鲜的血液已经让鹰隼们酩酊大醉了。在普洛米修士同情的眼中，它们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如果自己的肉体和痛苦能让它们可怜而可鄙的躯壳得到满足，那就“啄吧，受命来惩治我的兀鹰，/任你们蹂躏这片洁白的心胸，/牺牲者的血肉每天都现成，/吃饱了，把毛羽滋养得更光润。”
　　
　　面对专制暴君宙斯，普洛米修士“决不低头屈服”，相反，却以自己的光辉坦荡映照出统治者宙斯的阴暗猥琐。在普洛米修士高贵的灵魂里，如果神王的狞笑能够让其达到泄恨的目的；如果只有通过狰狞的面目才能够“向囚徒证明胜利者的光荣”；如果除此之外就无法“表现他君临万方的赫赫威灵”，那就让执掌雷霆的大神放肆地笑吧。但是，就在这一面对面交锋的过程中，强弱的形势早已转化，对方除了暴力之外一无所有。身陷囹圄的普洛米修士“平静地直视宙斯的眼睛”，甚至也报以“微微地一笑”，自然流露的怜悯竟让神王宙斯无地自容，困窘无比，恼羞成怒。是什么让弱者刚强？又是什么让强者恐惧？“对于被锁链捆绑的勇士，/对于失去抵抗能力的囚人，/对于一切不幸被俘的仇敌，/你们的英武确实无可比伦。”但是，仅靠这种手段，可以把囚徒磨得粉碎，却根本挽救不了神族最终灭亡的命运。普洛米修士再度昂然表达了对于光明的无穷信心，正是这一信念让宙斯恐惧战栗，虽然他马上就遭致了更残暴的惩罚，昏厥过去……
　　
　　三
　　
　　到了诗歌的第二部分，林昭首先向我们展现了一幅暴风雨之后的平静局面。普洛米修士虽然受尽摧残，但他的爱和坚忍早已感动了山河大地。清凉的微风亲吻他焦裂的嘴唇；花岗石颤动着想把他摇醒，山林女神化作祥和的彩云揩拭他胸前的血腥，一切都只因为他有比风更自由的灵魂和比岩石更刚强的意志。接下来，普洛米修士又要面临炼狱的考验了。
　　
　　此时的宙斯已经彻底感受了囚徒身上潜在的巨大力量，足以威胁神族的生存。因此，他开始改换策略，陈说利害，试图让普洛米修士软化动摇。可是普洛米修士一下就点破宙斯伪善的关心，他明确指出“锁链和兀鹰都无非本分”，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宙斯本人。宙斯当然也非等闲之辈，他于是接连抛出三个诱惑，或者说拿出了一个比一个更加厉害、更有可能击中普洛米修士软肋的王牌。
　　
　　宙斯抛出的第一个砝码是荣华富贵：“你不想再回到奥林比斯，/在天上享受那安富尊荣？/你不想重新进入神族家，/和我们同优游欢乐升平？”，对于这一诱惑，普洛米修士当然会毫不犹豫地予以回绝，他不仅表明“厌恶你们的歌舞升平”，而且借此重申“不认为自己是罪人”，看来，荣华富贵带来的愉悦抵不上守护正义带来的幸福。
　　
　　无奈之下，宙斯抛出了第二个砝码，那就是自由。自由的诱惑对于被缚者来说当然是巨大的，因为他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追求那可贵的自由吗？没想到普洛米修士的回答让宙斯哑口无言：“是的！我酷爱自由胜似生命。/可假如它索取某种代价，我宁肯接受永远的监禁。”这一简明的回答阐明了自由的真谛，那就是精神受奴役者，将与自由绝缘。以奴性和屈尊作为代价的自由，永远不配称其为自由。普洛米修士用自己勇于受难的行动证明，真正不自由者是嗜血的强权者宙斯，而被缚者那高昂的头颅才是最自由的。
　　
　　最后，黔驴技穷的宙斯抛出了最后一张王牌，也是最有力的杀手锏——责任。“当初是你从天上偷下火种，/现在也由你去消灭干净，/为了奥林比斯神族的利益，/你应当负起这严重的责任。”“普洛米修士，你怎不想想，/你属于神族，并不是凡人。”宙斯的这一招实在够狠，因为自由和责任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能证明普洛米修士的行动居然是不负责任的，那就足以颠覆他受难的正当性，颠覆他对自由和光明的一切信念。
　　
　　普洛米修士对这一诘难的反驳可谓釜底抽薪，“那么你已经感到了不稳，/是吗？宙斯，这个真是新闻。” 这一回答表面上回避了问题，实质上却说明，责任和勇于担当永远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连你这个宇宙之王都感到外强中干、色厉内荏，那还奢谈什么责任呢？我现在受难显然就是担当的一种表现，而你又何必这么胆怯？正是这种大义凛然的表现，充分揭露了宙斯以天下为私的丑陋面貌，这样一来，到底是宙斯抛弃了神的责任和曾经的战友，还是普洛米修士抛弃了自身的责任？难怪这淡淡的两句嘲讽会让宙斯感到绝望阴冷，丝毫无法获得复仇的快感。
　　
　　四
　　
　　经历了上述炼狱般的三重考验，全诗转入了最后一个篇章。满身血污的普洛米修士并没有被打垮，他还能仰望天上的星星，闻到果树的清芬。因为他的爱护，大地母亲呈现出繁华锦绣、欣欣向荣的局面。普洛米修士有理由为自己的努力和付出感到欣慰，因为焕发着青春的大地不应该再艰难辛酸，不能“只是给众神贡献出祭品”。
　　
　　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远远地，在沉睡的大地上，/暗黑中出现了一线光明，/‘火’，普洛米修士微笑地想着，/痛楚、饥渴霎时都忘个干净”，是的，希望之火是宙斯阻挡不住的，燃烧吧，火，燃烧吧，生命的烈焰，在这熊熊的火光中，一个人间的天堂将真正出现。普洛米修士为此许下了三个誓愿：
　　
　　第一，让火成为历史的见证：人类要诵读真理的教训，“把血写的诗篇一代代留下，为历史悲剧作无情的见证”；要为正义凯旋前行，“叫寒冷、饥饿永离人们，让孩子拍起手在炉前跳舞，老年人围着火笑语殷殷。”火是见证，是挥向苦难的刀剑。读到这里，我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几年以后林昭对前来探监的张元勋的殷殷嘱托：“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情书一束》。”
　　
　　第二，让火塑造人类高贵的尊严。普洛米修士热情表达对人类的无限热爱，并讴歌着人性的高贵：“人啊！我喜欢呼唤你响亮的/高贵的名字，大地的子民，/作为一个弟兄，我深情地/呼唤：人啊，我多么爱你们！/你们是渺小的，但是又伟大；/你们是朴拙的，但是又聪明；/你们是善良的，但是当生活/已经不能忍受，你们将奋起 /斗争！/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是的，抛弃圣书神语、砸烂偶像香灯，索还自由人的命运！在林昭这滚烫的字句中，跃动的是火焰上戴着镣铐的舞者，黑暗中抒写自由的舞者！联系着林昭所处的那个全国人民即将大跳忠字舞、大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年代，我们怎能不为林昭的自由高贵的空谷足音而唏嘘不已？林昭，你和普洛米修士一样，是大地的真正主人，“将骄傲永生”！
　　
　　第三，让奥林比斯山这个专制神权的象征冰消雪崩。这一点的现实寓意毋庸置疑。普洛米修士将伴随着奥林比斯山的崩倒而解除一切锁链，只有到那时，他才愿意享受自由的成果。普洛米修士对于人类是充满信心的，他将向人们证明，“我和你们一起，为着那，奥林比斯的覆灭而凯歌欢庆……”那将是人世的福音。而这个时期的林昭，或者说，从土改时期以来的林昭，不就是一直希望“这样的祖国，决不能让它受难”吗？当她看到镇压的机构如何的作恶，“中国的青春”如何在专政的锁链之下窒息，她终于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在普洛米修士的强大的精神感召下，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坚决不让这些邪恶玷污着祖国的神圣。
　　
　　五
　　
　　林昭的这首诗，是她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心迹的一次全面爆发，是对人性的崇高礼赞，是爱的宣言、正义的呼唤，是林昭即将用整个生命去成就、去丰盈的行动纲领，也是这个民族血泪沧海的史诗。这首诗，是林昭留给我们的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我们在灰心丧气的时候支撑着我们前行的信念和希望。今天再来感受这首诗中跳动的每一个字符，我们仿佛又看到了林昭那美丽的容颜和坚定的眼眸。借助普洛米修士，林昭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属。林昭看清了一切，她比谁都清醒、都冷峻；林昭践行了一切，她比谁都决然、都炽烈。她是受难者、是天使、是先知，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尤其是我们正在受苦、正在迷茫的时候。
　　
　　在《星火》杂志第一期发表了这首伟大的《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之后——
　　
　　1960年10月，林昭被逮捕入狱。
　　
　　张春元被判无期徒刑；
　　
　　中共武山县委副书记杜映华因为与这些学生有过交流，被判刑五年；
　　
　　中文系女生谭蝉雪，判十五年；
　　
　　化学系讲师胡晓愚，判十五年；
　　
　　物理系学生何之明，判十五年；
　　
　　物理系学生苗新久，判二十年；
　　
　　物理系学生顾雁，判十年以上；
　　
　　物理系学生徐诚，判十年以上；
　　
　　中文系学生杨贤勇，判十年；
　　
　　生物系学生陈德根，判七年；
　　
　　化学系学生向承鉴，判十八年；
　　
　　当地四十多岁的农民刘武雄，判十二年；
　　
　　1968年，张春元、杜映华被指“密谋暴动越狱”，被枪决；
　　
　　同年4月29日，林昭被枪决，不到36岁，家属被索要五分钱子弹费。
　　
　　…… ……
　　
　　林昭曾声称自己是“奉着十字架作战的自由战士”；她曾在死刑判决书上血书：“历史将宣告我无罪！”；她始终相信：“公义必胜！自由万岁！”因为在她前面指引着她的，有普洛米修士、有迷途中的救主基督；因为就像那个特雷莎修女所说的那样：“我们必须在爱之中成长，为此我们必须不停地去爱，去给予，直到成伤。”
　　
　　“这怎么不是血呢？这怎么不是血呢？”让我们记住林昭这声声控诉，她为我们成伤，她的血是为我们每个人而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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