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非常的迷人，光線自窗外射進來，絲毫不熱；溫暖的感覺讓人自然地想脫去衣裳晒晒陽光。這是邁入春季以來首次的無雨日，幾日前的連續濕雨將至此告別。若沐浴在此際，慵懶地攤開書觀看，是件幸福的事。在週日早晨，甫睡醒的我在客廳的陽台窗緣，倚著木製長椅徜徉於陽光的輕柔慰藉裡，偶爾幾絲零碎的風吹拂過來，稍不留神，將會令人輕易睡去──很是滿足。

母親自廚房走來客廳向我提醒著：今日母親節，全家要一同回鄉為祖母慶祝。儘管距離欲搭乘的乘車時間尚早，但母親卻要我趕緊準備好行李，看樣子要提早出門了，她要到城中市場看一看。提起城中，似是而非的記憶像仲夏蟬鳴間歇性地不斷地在我記憶中鳴唱著，至今仍可細細說來。

從家裡轉乘公車至台北車站，我與小妹隨著母親的腳步逐步前進。僅管母親已有數年未再前往那裡，至今目標與方向仍有概念；幾個繞轉，跟著記憶緩慢而確定的步伐，依循著忠孝東路轉入懷寧街，平行地穿越重慶南路，到達武昌街。周邊的街景替換著，熟悉的感覺越趨強烈，關於城中的記憶有了複習的機會，這在見到城隍廟後有了印證。

城隍廟香火鼎盛。自街上向廟裡望去，鼎形香爐香煙裊裊，忽然，一個頑皮的孩子從桌底竄出，與幼時的我如此相像。原來我記憶的過去，那是玩耍於廟中，曾經稚齡、說話咕嚕不清的幼時之我。我看向母親的臉，在那滄桑的皺紋的深溝裡，似乎並未刻劃下我與她曾經在此逗留過的歲月跡影，這在我提點記憶片段給她的同時，也從她臉上擷取到陌生、疑惑夾雜的表情，她都忘了吧。我想或許是因為現實的環境，母親總是為孩子打拚養家活口──再多的幸福回憶也是會被無情貪婪底下的現實之火所吞噬，以此為養分繼續燃燒生命的道路。我撇過頭，母親依然筆直向前，或許不斷的使生命前進便是支持她活著的動力吧！

到達目的地，我們站在馬路邊，以馬路為中心有兩條巷子相望著，這是兩側販賣截然不同性質商品的傳統市場──食衣相望。我們趨向右側的巷道。

攤位上幾個透明塑膠圓筒裡頭滿是清涼，亮晃晃的剔透冰塊正折射過來。檸檬愛玉酸甜交融、仙草黝亮，尚未踏入巷子內便能見得。豆花店的擺設仍與兒時記憶一樣──一個主攤位，幾張被椅子圍繞的方形桌子。儘管氣候未到夏天，現階段就已有不少人在攤位上吃著涼品，足見豆花店的魅力。我同著母親與小妹一起再吃，味道一如往昔，是添加果糖的特殊風味。

吃完豆花再向巷裡走去，裡頭全是與「食」有關的攤販：舉凡小吃、飯麵諸類一應俱全，還有幾間水果攤。水果攤上五顏六色的各式水果整齊擺放於木檯上，看上去非常地漂亮，其中一區還專放著國外進口的水果禮盒。我們並未走完整條巷子，因為性質差異並不大。接著我們走出巷子轉向對巷。和前處相比，這裡卻是以販賣「衣」為主的巷道。母親在巷頭一處攤販前停步，這是專賣中老年女性為主的服飾攤位，攤位上的許多衣服，放眼望去皆是暗色調的碎花裝。母親與妹妹打算挑一件衣服給祖母，想做為母親節禮物，她們比對多時，沒有一件是滿意的。一旁老闆面有難色，我想或許是母親的計策，這是她比物議價的慣用手法，等會買不買衣服，就得看老闆的表現了。果不其然，母親連聲嘮叨，耳朵聽著老闆口中不斷變換的價錢，在一方伸手拿錢一方停嘴收錢的瞬間，交易遂完成了。足見兩人是市場買賣的箇中好手，我佩服著母親殺價的能力。買賣甫定，我們跟著向裡頭逛去。

逛完兩條巷子，距離搭車的時間尚早，我們循著原路回去。步行途中，恰巧經過一間具有復古風格的麵包店。朝透明櫥窗看去，裡頭的蛋糕樣式特別，吸引著我們進入；這是「明星西點麵包」。進入店中，映入眼簾是層層的物架，架上皆置滿麵包、蛋糕與甜食，各色各樣，令人不自覺地都想嚐過一遍。自門口進入的右側架上，色彩鮮豔的蛋糕整齊排列著，蛋糕的樣式極為少見，並非是現今咖啡店常見的慕斯，而是傳統的海綿蛋糕。雖說是傳統的海綿蛋糕，但仍與一般常見的海綿蛋糕不同，其蛋糕上灑著一層像是雪般的細末，整齊均勻地鋪散，令人食指大動。蛋糕有方型與錐型兩種，看得出來是從一塊方形大蛋糕切割出來的。以此方式製作的蛋糕口味還有多種：黑森林巧克力、鮮奶油、橘子……等，比鄰陳列。我厭惡這排列的方式，因為這使我眼花撩亂無所選擇，若要在同款糕點中選擇幾項是很困難的，各類的特殊風味都值得嘗試。

隔壁麵包架上空無一物。不知道是不是來的時間太早，僅有標籤獨立排列。小丑麵包、丹麥紅豆麵包、波蘿盤，皆是未曾聽聞過的麵包名稱，礙於等會要趕車，時間稍倉卒，無法久等，我們只能兀自想像著麵包的形狀，好暫時止住味蕾想嘗試而誘發出的好奇心。一位穿著長裙的女子自門口進來，腳步毫無放慢地朝我們後方走去。那方向是放著俄羅斯軟糖的貨品架。女子眼明手快地拿起七、八包俄羅斯軟糖，逕自地走向櫃檯結帳，感覺是要當成禮品送人吧！有兩個稍晚我們進入的女孩，在進入店裡後就直接站在軟糖架前，看似猶豫不決，她們見到女子購買軟糖的狀況，像是給了她們啟示，也見她倆帶起幾包，跑去結帳了。我趨近俄羅斯軟糖的架子前看著標牌的說明，這才知道軟糖的魅力。加入核桃的滋味，使軟糖不可比擬地美味，難怪不少人驅車前來購買。

瀏覽完店內，時間已近乘車時間，妹妹與我挑了幾味海綿蛋糕，準備待會車上吃。母親是不吃甜食的，但卻帶走幾包軟糖，看樣子是見到滿架的軟糖逐漸減少，店員不斷的補充貨源，明白軟糖的特殊魅力，也想分享給親朋好友。結過帳，拿過店家的名片後，我們離開麵包店。離去前，看著麵包店具有四O年代風格的店面，只覺得可惜；或許在此逗留的時間過於短暫，許多傳統工法的美味糕點都未能嚐、見，只能單純的看著DM上的介紹過乾癮，總想找個時間再來。

步行許久，恰好趕在開車的幾分鐘前到達。買了票，我與母親，及小妹上了車，車子開始倒駛出站外，回鄉的旅程才要剛開始。陽光耀眼的自窗外射入，頭頂上的對口冷氣也兇猛地吹過來，在兩波交集之下，實在令人不舒服，只要稍喘口氣就可能會暈眩受創。這樣忽冷忽熱的環境替換，體質稍微不好就容易暈眩或受寒。母親坐在我的後方，她那自成一格的沙啞語氣逕自的發聲，整台客運都可聽見她的聲音：「叫你帶外套不聽，你看！現在這車上多冷啦，連我都頭暈了。」「好啦！我怎麼知道。」母親擔心氣管不好的我又受寒，我瞥過車上乘客的注目禮回應著。

頭暈，幾時開始是母親的老毛病？卻已常聽見她日常叫我與小妹拿著涼油給她擦頭，不知凡幾。可能是塑膠工廠內的冷氣出風口老對著她，自年輕吹到現在也是受不住了。「也不是不會保護自己，但是沒辦法，我的工作區域就限在哪裡，走不開，要我戴著圍巾帽子，卻又會影響我工作的視線。欸，是個職業病哩！」每當母親頭暈一發作，她就說出這原由。還記得母親曾拿她年輕的照片給我們看過，相片上的她是嬌小瘦弱的，感覺就是體弱多病，或許一陣強風都能將她吹倒。現在是她年紀大了，許多因為職業上產生的病癥陸續的顯露，為了養兒育女使她暫忘辛勞。我回憶起母親白天努力於工廠內的工作，在尚未有週休二日的時期，一遇假日便帶著我與小妹四處遊玩。儘管記憶中遊玩的地點皆出自青年公園、新公園，但這對不識字的她已是難得。我們的童年皆有甜美笑容，單是公園的遊樂設施也夠我們樂一整天。很難想像回憶當中有幾次是母親忍著工作所引起的病痛帶著我們出遊，這是母愛毫無保留的付出。

小妹自寫著明星西點麵包的白色紙盒內拿出剛買來的蛋糕，依序地將蛋糕遞給我與母親，仔細觀看外觀，蛋糕的形狀依舊吸引著我，正當我迫不及待地拿起蛋糕入口之際，卻先聽到坐在後座的小妹發出不斷讚嘆的聲音：「好吃，好吃！」不一會工夫，我往後頭瞧去，只見蛋糕已遭她一口吞下。我趕緊嘗試，蛋糕入口後始明白，蛋糕的製作方式果然與從前吃過的口感不同。一般的蛋糕就不必說了，明星店的蛋糕口感有一種古早的滋味，其類似於一般麵包店常出現的三角形黑皮白肉的海綿蛋糕，但仍有不同之處：黑皮白肉的蛋糕比較單調；明星店的蛋糕有水果的滋味，是較清新的口感。看向小妹與母親，已不見蛋糕蹤跡，徒留紙盒被捏成扁平狀。吃得如此快速，可見蛋糕的美味有目共睹。

車子已駛向故鄉的方向，我還餘留著一塊蛋糕在腿上。拿起明星西點麵包的DM觀看，歷史的痕跡清晰的刻劃在DM裡的照片當中。文字敘述過往曾經，那段輝煌時期被商店宣揚的口號所證明著。名人前往駐足此地，卻只是為了故鄉的熟悉老味道。是啊！想起當年明星西點麵包的幾位俄羅斯師傅隨著國民政府來台，也替老饕們將老滋味一同帶了過來。儘管時代變遷，但歷史卻未被磨滅，時間被鑲嵌在事物上：已經見不到的四O年代店內擺設，未經更換的軟糖包裝，再再吸引著舊雨新知不斷前往。對了！在麵包店上還有間明星咖啡廳。文人聚攏的此處，現下是否還有文人前往呢？這是與台大側門的紫藤廬有著不同風格的感覺。東西方的人文情致不可相競。或許有那一日，我也會停下腳步，提起筆趨向其中，因我總愛舊情古鄉的人文場域。

或許我那感懷人情鄉土的惆悵感正是遺傳自母親，這從我們的記憶中應得以察覺，在母親年輕的照片中總能見到她站在古蹟前頭，笑得如此燦爛。

我開始感覺母親不是忘了從前的那些細節，而是刻意將那份獨特的時空封存起來。或許她覺得，人們所見的美好，僅是屬於自己方可解讀的，是專屬自己的獨特記憶，她不願開口破壞了過去的美。

母親的鼾聲傳入我的耳中。我想著過往點滴，車仍向前行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