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媽,我找到工作了!」素芬將背包往老舊沙發丟下,笑嘻嘻地往廚房衝去:「兩萬,有健保,管中餐,可兼做業務——只要我有這能力——老板娘說的。」
「什麼工作?」疲憊的女人轉頭瞪向女兒:「別又是騙人的地方。」
素芬二專畢業快半年了,為減輕家中經濟負擔,她好想找份正式工作。每次興沖沖去應徵,不是做保險就是特種營業。她都想乾脆去麥當勞或超商應徵了。
「仲介公司。」素芬好開心:「外勞雇佣介紹公司。合法的。」
「遠嗎?」
「不會耶,就在市區,騎機車半小時就到了。老板娘人很好,跟我講了一堆法規,看我都聽得懂就錄用我了。這不很好嗎?我只要拿八仟,一萬二就可以給家裡用了。」
「嗯,」女人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現在工作不好找,台中尤其難。妳好好做,千萬別因為偷懶被開除了。」
「哈哈哈,不會啦。」素芬打定主意,一定要盡快將工作上手,可能的話,運氣好接到一兩件case,那佣金可是很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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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芬,我去林先生家一趟,一小時內回來。妳顧一下店,我會買便當回來。」
「好,您放心。」才做三個月,素芬已將全部工作內容都弄得一清二楚。雖然比業務員工資拿得少,但固定的薪水已讓她很滿意了。
外勞巿場需求之大,真不是她以前能想像的。
「呃……請問…」
素芬立即抬頭,接著移出座位笑咪咪道:「這邊請坐,這位奶奶。」
見老太太遲疑地在待客區椅子坐下,素芬奉上杯熱茶:「我們老板和經理都有事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我叫林素芬。」素芬遞上自己名片:「有我為您服務的地方嗎?」
「我……我想雇個人……」老太太的語氣仍帶著遲疑不安:「聽說雇個外勞很貴,不知道……」
「噢,您想請個人幫忙呀,」素芬盡量放輕柔語氣:「根據我們的勞工法規,基本工資加健保還有其他細項,加起來每個月都得要兩萬出頭吧。」
素芬講得很含混,不想嚇跑老太太。她跟家裡的奶奶看來差不多年紀。奶奶痴呆了偏又壞脾氣,媽媽每天應付她都累得憔悴蒼老不少。這個奶奶看來卻十分慈祥。
「要兩萬出頭呀……」老太太一臉為難的樣子。
「是呀……」素芬也跟著為難起來了。她果然不是做業務的料。換做他們的紅牌業務小陳,現在弄不好都說到合約問題了。「不過,奶奶是想請人幫那方面呢?」
還是閒聊一會兒等老板娘回來再處理吧。
「嗯,我想請人照顧我老伴。」老太太苦笑:「老頭子今年八十了,得了老人痴呆不說,還有幻想症,成天嚷著有土匪要殺他。」嘆口氣:「我一人是弄不動他了,洗個澡都像在打仗……唉~~」
綿長的輕嘆竟如山倒,壓得素芬一下子差點喘不上氣來。
一樣!跟家裡的奶奶一樣。只是奶奶是不可理喻地使壞心眼兒,成天把家人弄得不得安寧。媽媽才五十不到,都累得受不了了,這位奶奶一把老骨頭是怎麼撐下來的?「奶奶沒有兒女可以幫一下嗎?」
「怎麼沒有,有啊,」又是聲綿長的輕嘆:「女兒嫁到美國,遠水救不了近火。她也沒什麼多餘的錢按月給我吧,兒子在桃園,每星期都下來看我,可他……」老太太站了起來:「謝謝妳,小姐,我回去跟兒子商量一下再說。真謝謝妳了。」
素芬恭送一直微笑的老太太走出門,再目送她步履蹣跚地一步步遠去。年輕的身子,竟莫名地有了蒼老的心境。
(未完待續)
20040505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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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芬哪,來來來,快來嚐嚐姚奶奶才出爐的熱包子——小心,燙手哪!」
素芬笑嘻嘻地厚著臉皮接過熱包子,左手拋右手,右手拋左手,想快些涼了好入肚。姚奶奶包的肉包真不是蓋的。她在外頭就從沒吃過這麼香的包子。「爺爺今天還好嗎?」
「還不就那樣兒,呆愣愣地,不知哪根神經不對了,就大吼大嚷:『土匪來了,快逃命呀!』這老頭呀,」姚奶奶憐惜的枯瘦手指,輕撫過老人稀疏微亂的白髮:「年輕時也吃過不少苦頭的。」
素芬每見老太太對著痴呆的老人小心呵護,總會覺得眼皮熱熱地。
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伴卻成了負擔,多悲哀。自己那沉默寡言的爺爺早早往生,現在看來竟是福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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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是緣份。姚奶奶在隔天打電話來,竟然還是素芬一人留守。
素芬一聽說雇佣費用解決了——兒子出一半,加上老伴一半的退休月俸,夠用了。立刻高興的向老太太介紹小陳去為她服務。老太太不要。她指名希望素芬幫她弄所有的文件。
經過老板同意,素芬每天下班後就去姚家所在的眷村跟姚奶奶解釋所有文件,詳細解說為何要去一趟醫院做檢查、拿回檢驗証明。她還帶著大包外勞附照片的資料,跟老太太一起選雇佣。
每次都撈一頓可口晚餐,則完全是意外收穫。
「我涼了幾個在桌上,待會兒回去別忘了帶給爸媽嚐嚐。」姚奶奶邊餵老伴喝稀飯邊叮嚀著素芬:「妳母親喜歡的四川泡菜,我把食譜寫下了,就在放包子的盤下壓著,可記著拿。」
「謝謝姚奶奶。」素芬打心眼兒感激:「泡菜是我奶奶要吃的。我媽從沒看奶奶吃飯那麼好伺候過。桌上只要有您給的泡菜,她就不找麻煩乖乖吃飯了。」
「呵呵,可能泡菜在她年輕回憶中佔很好的位置吧?」」
「可是我奶奶真的真惹人嫌耶,我弟有次說:『姐,我好擔心有天奶奶死了,我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那怎麼辦?』我奶奶每分鐘都在找碴。」
「可別這麼說,」姚奶奶喟嘆:「我們這一輩的女人哪,有幾個過過安穩日子來的?苦——哪~~,都在吃苦過來的哪,妳們年輕人沒經歷過,不會明白的。對妳奶奶,包容著點兒吧。」
「嗯……」素芬是不明白。她只明白姚奶奶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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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來得有點突然。
素芬一得空就留心姚奶奶的事。紙上作業都趕在第一時間做好寄出,私下還打聽姚奶奶準備雇用的菲勞瑪麗亞人品口碑。絲毫不理會老板娘和小陳的警告——不要對服務的老人付出太多感情。
姚奶奶打電話來,以充滿歉意的語氣說要解約時,素芬真的愣住了。
向老板請了扣薪的半天假,素芬飛快趕到姚奶奶家。
「我也不想這樣呀!」姚奶奶無奈又難過。「今早我打電話去問兒子事情,他不在。小孫子跟我說,他爸被裁員了,因為不肯調大陸去工作。」
「勞基法規定不可以隨便開除人的呀。您跟兒子聯絡了嗎?」素芬急得很。老人照顧老人,怎麼看都是危險事呀!
「沒,」嘆口氣:「妳不知道,我兒子很孝順的。現在工作都沒了,我哪兒忍心再去煩他。能跟我說,他不早說了?趁我還能動,挨過一天是一天吧!」
老太太平靜地握起素芬手:「謝謝妳,素芬。這些日子都虧妳幫忙,那服務費我會照付,妳別擔心。」
「我擔心什麼呀!」素芬幾乎要嚷嚷了:「您才別擔心呢。事情沒完成,我們不會收服務費的。姚奶奶,不管要不要或能不能請外勞,您先打個電話給兒子較好吧,事情得弄清楚呀。」
「我……」老太太欲言又止,終於以一個苦笑算是回答了。
素芬無言。母親疼兒女,還能捨到哪一步?
(未完待續)
20040506
(下)
素芬躺在床上,首次嗜到失眠的滋味,眼前淨是姚奶奶那張慈祥無奈的臉。隔壁傳來奶奶罵人的尖銳聲,間或一兩句爸爸低沉疲憊的聲音夾在其中。
準是媽在挨罵,爸去搭救了。
奶奶真好命,有媽這受氣包成天伺候著。
姚奶奶不知以後會如何?
「素芬,」在公司,小陳正色告訴她:「姚家這事到此為止了,日後沒妳插手的餘地。妳就把這事忘了,以後安安份份做妳的公文就好。」
「聽小陳的沒錯。我們進口外勞,做最多的還是老人照顧。老人問題既多又雜,跟醫生一樣,最怕就是付出感情。做該做的,公事公辦最好。」
老板夫婦是大好人,小陳對她有點意思。他們說這些,全是為她好吧?可為什麼她一顆心像梗著胸腔,那麼難受呢?
明天,明天一早上班就調出姚奶奶的資料瞧瞧。記得上面有桃園兒子的連絡電話,她得聽聽姚家兒子的打算。這麼一想,素芬可就安穩入睡了。
—˙—
「林素芬?啊,我母親提過妳好幾次。林小姐有什麼事嗎?」
手機才響兩聲就通了。對方的聲音渾厚有禮,素芬膽子不覺大了些:「我有些事想請教您,不知現在方不方便談?」
趁著只她一人在店裡,素芬公器私用,趕緊找出姚先生的連絡號碼,真好運,一撥就通。
「方便方便,」電話那頭傳來直爽的呵呵笑聲:「事實上我人正在高速公路上。呵呵,我有個大驚喜要給我母親呢。」
咦?
素芬眨眨眼,低頭看看手中電話,立刻把話筒貼緊耳朵:「姚先生?」
「是,請說。」
素芬也顧不得禮貌了,一口氣把姚奶奶的顧慮和中止雇佣說了出來。
「呵呵,」林先生笑道:「我母親的顧慮也沒錯,我是被裁員了,房子還有貸款壓力,兩個兒子又正念初高中。聽來夠慘,但比我更慘的到處都是呀!」
停頓了一下,林先生平靜道:「我想過了,我運氣還算不錯。老婆是小學教員,兒子們讀的是國立學校,老板給了合理的資遣費,我還有點積蓄。所以,林小姐,妳的服務費我們會照付,但我將跟我父母住了。老婆孩子放假就可以下台中。一舉兩得呢。」
聽完,素芬一下子覺得人都要虛脫了。
太好了!
—˙—
跟老板拜託了半天,素芬總算要到了中午外出假。她急著去姚家分享姚奶奶的快樂。而且,她才不要接受服務費呢!
摩托車還沒放好,遠遠的看見姚家門口一堆人,素芬笑了起來。眷村就是這麼有意思,福禍共當。
輕快地走近姚家,素芬臉上的笑容沒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姚家門口站著的每個人都在哭?
「林小姐?」一個常見的遇到的老先生發現了素芬,老淚更加湧出:「走了,兩人都……都走了……鳴……鳴鳴……」老先生掩著臉一手扶牆蹣跚離去。
這時,門內傳來陣陣壓抑不住的哭泣。素芬頓覺手腳發軟。那渾厚的聲音!
不行,站不住了。素芬沿牆緩緩坐到地上。姚奶奶,姚奶奶……您……
「王小姐?」一個帶閩南口音的女性聲音在喚她。
素芬抬頭仰起淚臉。
「我是姚奶奶鄰居,常聽她談起妳多好多好……妳別難過了。」中年女人抹抹淚:「剛才我們這的退休軍醫仔細檢查過了。約莫是姚奶奶扶老伴洗澡時,一個不穩打了個滑,後腦勺用力撞上了牆……腦內出血先暈後死了……」
中年女人愈抹淚水愈多:「老頭子在……那一刻……大概,大概『清醒』了。抱著老伴自己拚命用頭去撞牆……鳴……嗚……不公平呀,兒子都回來要照顧她們了呀…鳴嗚…」
素芬淚眼模糊,視而不見望向天。
天……啊!
(完)
20040506
後記:我不是很想寫這類故事,甚至可以說很討厭寫這類故事。但醫學發達,養生容易,人類壽命不斷延長,老人愈來愈多,年輕人愈來愈無力照顧老人。眼前及將來,老人問題不會消失只會愈來愈嚴重。
我們無法像愛斯基摩人,把年老沒生產力只會消耗食物的父母送上裝滿水、糧的小船,推向大海等死。我們也不能像日本電影『猶山節考』那樣,把年老父母送入深山等死。
人,一旦老到成為子孫的負債,到底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