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只要有一個念頭 : 「這一切都是徒然罷了。」那麼繫住這

一切孤獨, 疲憊, 重複行動的執念細繩就會崩斷。     

~ 引自駱以軍

記得有一次從賭城開車, 沿途經過Nevada, Utha, Wyoming,

Montana, Idaho, Oregon, 以及Washington 諸州, 最後駛入西

雅圖, 溫哥華。

這將近三十天的旅程, 讓我最思念的是在Montana 境內的那種初秋蒼茫, 無邊, 荒蕪的感覺…尤其是黃昏的斜陽照在沿途綿延不絕牧草凋零發黃的農場, 除了幾隻零散的牛或馬之外, 我似乎來到一個單一顏色, 無比寂靜的世界。

那種情境, 讓人的心一層一層沉澱到幽微的最深處…沒有一絲悲喜情緒, 沒有任何慾望, 不想有目標, 不會有期待, 無生無死, 也不知該往何處, 似乎一切都已不重要。

平靜到沒有任何感覺…

我也憶起在很多年以前的童年時代, 有一次為了躲避當天未背熟的唐詩考試 (當時我母親要求我暑假期間每天傍晚要背完一首唐詩才能進家裡吃晚餐 ), 獨自踩著單車離家, 不知怎麼闖進一個不熟悉, 未曾到過的山林裡。 鄉間丘陵山地的道路蜿蜒, 竹林高聳入天, 夜間沿途怪異的聲響四起, 似乎有很多山精鬼魅緊跟在後。 我越騎越慌, 最後來到一個小溪畔, 我終於扔下單車, 獨自蹲在路邊哭了起來。

如今想起, 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會要那麼小年紀的小孩去背誦那些假藉文學之名, 行操弄文字發洩只有成人世界才有的貪噌癡之實的胡言亂語 ! 那些原作者不是早已成灰了嗎? 而遺留下的那些充滿情緒張力的文字, 怎麼還像幽靈般在千百年來仍陰魂不散的盤旋在空中?

很多年以後, 這個偶而還會夢見那些山妖鬼魅, 還會跌入那些如幻似真的記憶, 年歲已進中年的小孩, 在一樣低垂的暮色中, 獨自滑過寂靜的荒原, 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一種單純。

他隱約體會到, 原來他一直引以為傲, 在工作上可以耐心面對各

式各樣的狀況, 還能理性分析做決定的能力, 原來並不是他自己 ?他一直在扮演另一個人? 還是面對所有眼花撩亂的各種狀況, 解決的方式其實只靠他單純的一個執念, 一種固執的價值觀?

一直很迷戀一部日本電影叫做 “ 情書 “。我蒐集了各種媒體版本,只怕哪天記錄媒體壞掉, 還有其他版本可以看。 這電影敘訴一個年輕人在豋山中不幸遇難, 他未婚妻在一年後的忌日中無意發現他的畢業紀念冊。 帶著強烈思念的心情, 未婚妻照著紀念冊上的地址寄了一封信到未婚夫小時後的地址。 沒想到竟收到回信, 署名就是他未婚夫的名字藤井樹…電影就此展開一段青澀, 含蓄而動人的劇情。

中山美穗在電影中分飾兩個腳色。也許是我真的看了太多次了, 我的室友有一天寄來一堆中山美穗的照片。回家後他邀功的問我收到否? 我記得我很真誠的謝謝他, 換來他一臉的得意…

只是我沒有告訴他, 其實讓我動容的不是照片中美艷性感的中山美穗, 而是電影所營造的那種深沉, 收歛又直指人性的氛圍。而中山美穗脫離這部電影後對我是沒有意義的。

這幾年來, 我發現我越來越常和自己爭執不休。越來越覺得做一個人的沉重。這是環境變了? 我週邊的人變了? 還是我自己鑽入死胡同中? 卡謬在「瘟疫」這本書中創造了幾個鮮明的腳色…李爾醫師身處疫情控制的核心, 他心裡清楚這是一場沒有成功機會的戰役, 但是他認份的 「save as many as he can」; 塔霍是這個城市的旅客, 因為鼠疫的原因他被關在疫區無法出城。這個法官的兒子始終堅信人沒有權力判定別人的生死, 因此他因厭惡父親的職業離家後, 在這個瘟疫之城找到他的信念的發揮。他不顧一切投入疫情控制小組, 配合醫生進行各種活動; 而藍伯代表的是享樂主義者, 他對他被困在這個城市表示非常不滿, 他有情人在城外等他。 因此他千方百計要買通守衛要逃離…但是很有趣的是, 當他最終得到機會時, 他卻選擇留下來和李爾, 塔霍一起奮鬥。

在十多年前, 我欣賞李爾的盡職和認份, 但在混了十多年後,  我卻越來越傾向塔霍的思維。 人…是一些觀念和概念的組合…人是可以為忠於這些觀念而犧牲一切。脫離這些, 人只會淪為野生動物的階層, 只會執行基本生物本能, 在浩瀚恆河中載浮載沉…

好恐怖…當一切和這些觀念和價值觀衝突, 我發現我一直卡住, 就像活活的被封在幾噸的快乾水泥中, 動彈不得, 連聲音都喊不

出來!

一些原來視以為常的行為和現象, 逐漸走不通…薛西弗斯的石

頭, 推到山頂的, 必然再度滾回山谷。在週而復始完全一模

一樣的遊戲中, 有些情境我已經再也無法進入了。

是中年嗎?

當年輕, 好奇, 喜歡冒險的注意力因為老是卡住而轉移到自己身上之後, 我開始仔細審視這個跟我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人。

我翻遍他身上的每個微細的角落, 喋喋不休的問了一百個, 一千個問題。

你是誰? 你為什麼這麼做? 你到底要什麼? 為什麼如此不安?

要怎樣你才會開心? 你在撐什麼? 我能怎麼幫忙你?

你喜歡我嗎? 可不可以讓我抱抱你?

而當我聽到他懾嚅的語氣和那慌亂逃避的眼神, 我意識到, 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