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沒有毒鴨子,卻有六隻鵝名聞天下。我想先從這六隻鵝談起。 這六隻鵝此時住在開羅博物館,論歲數,已經是四千五百年的老鵝,是開羅博物館非常著名的收藏品。人們習慣稱牠們為「梅敦的鵝」。 「梅敦」是這六隻鵝的發現地。這一帶是古埃及的墳場,離開羅不遠,是一片高原黃沙地,因為在尼羅河西岸,它象徵死亡之地。四千多年前,法老、貴族生命結束時,他們的木乃伊會葬在這片高原,蓋雄偉的金字塔,或華麗的墳墓。 這六隻鵝,就在梅敦的金字塔附近,奈非爾馬特(Nefer-Maat)王子的墓室中發現,用來送給死者,陪伴死者到來生。古埃及人的觀念,總會在墓室中放置來生的希望,例如:滿園葡萄、豐收的作物,是無盡的財寶等。 因此,這六隻鵝,一定是四千多年前人們心中最好的禽鳥! 不過,現在的埃及已經找不到這種鵝了!這是一種名為「紅胸雁」的大雁鳥,特色是胸前有一片棗紅色的毛羽,眼睛後方也有一小片的紅色頰羽,黑色羽翅中,夾雜著幾痕的白羽,是一種很漂亮的雁鵝。 紅胸雁一般在北方的西伯利亞活動,冬天來臨時,則飛往南方過冬。生物學家發現,今天紅胸雁的足跡大概只到黑海一帶,不再飛到埃及了。 四千多年前,到處常見紅胸雁飛到埃及過冬。埃及人覺得,這種美麗的雁鵝,應該會永遠南渡過冬,陪伴一生一世。因此,工匠們在一片白色石塊上,以非常簡潔、抽煉的筆觸,畫出無比美麗的雁鵝。 長條形的石塊上,六隻鵝一字排開,三隻面朝右,三隻面朝左。最右邊那隻與最左邊那隻,以完整的形象獨立出來,其後的兩隻則緊連一起,整體構圖充滿藝術性。四千多年前,埃及並沒有「藝術家」與「藝術」的觀念,但誰都無法否認「梅敦的鵝」是最好的藝術品。 「梅敦的鵝」採用勾勒填彩方式,在線條的掌握上,成熟而有力,非常形象化的表現的雁鵝的輪廓。精準的頭部與嘴喙,位置恰到好處的眼部,飽滿的身體,齊整如魚鱗的羽翅,挺實穩定的雙腳,或低頭覓食,或昂首前行,非常技巧性地達到了一個藝術家的功力。 「梅敦的鵝」填色也非常精準,從自然提煉出來的礦物顏料,不放縱、不誇張,恰如其分地呈現雁鵝的樸實本色。需要強調的胸前顏色,卻又大方的表現,大氣而從容。 這麼高水準的畫作,讓我想到中國五代時期黃筌的花鳥畫,這位畫家至今保存在北京故宮的《寫生珍禽圖卷》,繪有一千年前的鳥類、烏龜、麻雀等,栩栩如生,和今天的禽鳥沒兩樣,極為生動,也很有「梅敦的鵝」的特色與風格。 不同的是,中國黃筌的《寫生珍禽圖卷》繪在紙絹上,技巧好且充滿文人書生味,而繪製「梅敦的鵝」的工匠,因為沒有藝術的概念,反而呈現更為寫實的平易;另外,《寫生珍禽圖卷》距今只一千年,而「梅敦的鵝」已有四千五百年歷史,那是難以理解的早熟年代。假如要在《寫生珍禽圖卷》與「梅敦的鵝」兩者擇一高下,我會將票投給「梅敦的鵝」,它代表古代藝術最高的成就之一。 「梅敦的鵝」大概是埃及最著名的動物藝術形象,它的傑出、代表性,讓人想到希臘克里克諾索斯宮殿的海豚壁畫,牠們距離今天也有三千五百年的歷史。宮牆壁上的海豚,線條流暢、造型準確、敷色精美、生意活潑,讓人讚嘆不已,與今天相較,都不遜色甚至超越。 「梅敦的鵝」早希臘海豚一千年,也讓人產生同樣的感覺,並且更準確美麗。每個到開羅博物館的遊客,總會脫口說出:「太像了」、「好漂亮」這樣簡單,但其實是極高的讚嘆評價。 埃及藝術就是這麼迷人! 一般來說,埃及藝術並不強調類似今日的「美術」概念,埃及藝術最重要的觀念在於實用,例如生前的崇拜實用,或是死後的墓葬實用。四千五百年前,埃及人並不認為金字塔是美的,它的功用是為了置放法老的木乃伊。同樣,「梅敦的鵝」也不是為了美,它是是讓墓室主人知道,他的來生,會有六隻活生生的鵝陪著他,這是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事。 「梅敦的鵝」是一個怎樣的年代? 四千五百年前,埃及文明已經進入非常成熟、穩定的帝國型態,著名的卓塞法老王「階梯金字塔」已經建好,六層巨石堆疊的金字塔,高六十公尺,宣告世上第一座大型石造建築已經完成。之後不遠,「梅敦的鵝」來臨。 這個年代,尼羅河水流至開羅附近時,展開一片扇形的美麗區域。古代,通稱這一帶為「孟斐斯」,埃及王朝,便在這一帶建立。這裡水草豐美,也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古埃及將她視為「生」之地。 越過河水,是大片的黃沙高原,寸草不生,太陽從這個地方落下,因此埃及人將之視為「死」之地。日升日落裡,一生一死間,古埃及人的生死觀逐漸建立形成。 尼羅河豐沛的水量挾帶肥沃的黑色土壤,古埃及人得以定居從事農業生產,發展穩定的社會及國家型態。「法老」的概念形成,他們生前負責維持國家的穩定與強大;死後法老則希望復活,來世再回到法老之身。 法老底下,有一批祭司、貴族,協助穩定國家一切。和法老一樣,祭司與貴族也希望死後復活,在來生時依然可以享有今生的美好一切。 於是,王子的墓室出現「梅敦的鵝」壁畫,想當然,這六隻在尼羅河邊緩步行走,低頭覓食的鵝,代表當時生活的美好事物縮影,是通向復活最佳良伴。 其實,稱牠們為「鵝」,可能不夠精確,牠們似乎更像我們熟知的「雁」。奧地利著名的生物學家勞倫茲,一生歲月就在研究雁鵝,而他的結論是,雁鵝是一種有感情、講信用的動物,一旦認定心愛的雁鵝,便永遠與之廝守,無怨無悔。 中國《詩經》提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雎鳩鳥,應該也就是雁鵝!而元朝詞人元好問的「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講的也是這種專情的雁鳥。牠們,應該都和「梅敦的鵝」一樣吧! 古埃及人在每年冬季來臨時,便會看到這群美麗、專情的雁鵝,從北南翔。牠們總是非常準時,就和日升日落一般,周而復始。古埃及人最終的想法,就是這種永恆的不變循環。 一切最好都不要改變。因此,古埃及雖然延續了數千年的歷史,整體說來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形象一致的法老王、一致的金字塔與陵寢神廟建築、一致的雕刻風格、繪畫風格、一樣的尼羅河水氾濫、一樣的太陽升落...這已是埃及人的一切,最好不要改變。 穩定的文明藝術型態持續了三千年,非常規律,就像梅敦的鵝,每年都會飛到埃及。當古埃及人抬頭望見雁群,成人字,或成一字,緩緩飛越尼羅河上空時,一定有種靜謐安祥的感動。 這六隻鵝,可說是古埃及繪畫史的第一頁吧!只是,它一出現就如此成熟、構圖如此勻稱、線條如此穩妥、色彩如此艷麗。說實在,我有時懷疑它已有四千五百年的歷史了,因為那時候世界上大部份地區,都還是蠻荒一片。 色彩艷麗經過四千五百年,至今依然,「梅敦的鵝」已成為埃及繪畫的代表了。在埃及,到處可以看到「梅敦的鵝」的複製品,經常,牠們被畫在莎草紙上,顏色更為亮麗,很有裝飾的效果。當初純為墓葬用的壁畫,如今已進入藝術殿堂,成為人類對美的一種嚮往。 今天,紅胸雁已不再南遷埃及。但假如你有空的話,到埃及時不妨到尼羅河畔尋覓一下雁鵝的蹤影,並到開羅博物館欣賞「梅敦的鵝」,它被陳列在一個不是很起眼的角落壁上。然而,既古樸又鮮美的藝術美感,很快就可以奪去你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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