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於2021年3月14日，永遠離開了我們。跟她說了五十四年的話，忽然沒有了回聲，只剩下老母親獨自的呢喃。

女兒在世的時候，因為住得近，都到我家共進早晚餐。早餐趕上班，我們說話不多。晚餐就邊用餐邊聊天，有許多講不完的事情。女兒在醫院癌症專科做藥劑師，多半說她上班時的一些事情。

「今天那位年輕的癌症病患過世了，他的父母哭得好傷心。」

「上次乳癌康復的年輕女生，送我一盆好漂亮的蘭花。」

「那位得皮膚癌的小姐，她媽媽每天小心又小心地替她把潰爛的皮膚塗藥，女兒還是忍不住唉唉叫痛，看得我好心疼。」

女兒跟我們傾訴，是讓我們分擔一點她的心情吧。我們靜靜地聽，說話不多，有時也不知從何說起。我拍拍她的肩膀，握握她的手。給她多揀點好吃的菜餚。她邊吃邊說：「媽媽，好吃，好好吃啊！」

光陰如箭，女兒走了一年半，再也吃不到我做的菜，再也不會對我說「好吃」，只剩人去茶涼的悽愴。

貼心的媳婦替我做了一個雞心形項鍊，鑲嵌著女兒兩張照片，掛在我心間。我彷彿跟女兒有心心相印的親密，更能貼心地講私己話。

每天早晨我帶著她留下的兩隻狗兒散步，那是我跟女兒說話最多的時刻。沒有掛心的家事，沒有電話的打攪，我邊走邊跟女兒說話，說得專心一志。

「媽媽昨天晚上又做惡夢了，妳爸爸打我兩巴掌才醒來。」

「今天晨走時，兩個狗兒子都好乖，沒有做他們每天的大事，省卻我彎腰處理的麻煩。」

「最近達拉斯的天氣超熱，大概把雞蛋放在外面十分鐘，就能煮熟了。」

「今天孫女過生日，我們請她來家吃涼麵，那也是妳最愛的一道媽媽做的菜。」

「好朋友今天送來四個好吃的蘿蔔絲餅，妳應該也愛吃的。」

生活中所有點點滴滴的大小事，都像寫日記般，跟女兒匯報。

女兒的骨灰盒放在我臥床旁邊的櫃檯上，早晨起床我第一句話就是：「丫頭，早安！」晚上睡覺前說一句：「丫頭，晚安！」大廳櫃檯上放一張女兒的放大照片，每當走過時，我就叫一聲丫頭。每天經過她的照片許多次，叫許多次的丫頭，說很多已經跟她說過的話。很多時候也只是叫她一聲，有時叫一聲卻忘了要跟她說什麼。幾聲丫頭的呼喚，叫出我滿眼眶的淚水。

也會說一些好消息讓女兒聽了高興。

「後院的蓮花又同時開了兩朵。」說完，把手機上漂亮的蓮花秀給她的照片看。

「妳沒見過面的姪孫，我們的曾孫今天來我們家了，長得眉清目秀，好漂亮啊！妳如果看到，一定會喜歡他的。」

「今天好朋友帶食物來家共進午餐，油燜大蝦、清蒸鱈魚、干貝白菜粉絲。都是妳愛吃的，妳如果能參加，會為午餐增添多少快樂時光。」

我儘量不說負面的消息，不要讓人世間的悲情感染女兒已經安息的靈魂。

女兒走後，我總希望能在夢中見她一面，卻總是不能如願。是不是天國太遠，回來一趟不容易呢？

昨天終於難得地夢到她。她還是平常的衣著，好像消瘦了一些。夢裡的情境總是聚焦不清，看得不很真切。只記得女兒指著身邊的背包跟我說：「媽媽，我準備好了一切，到時背著背包上路就好。」她是在夢中跟我道別嗎？我醒來，眼角一行清淚從左眼流到右眼。「妳要去多遠的地方呢？遠得媽媽跟妳說話都聽不到了嗎？」

「妳爸爸告訴我，他昨晚夢到妳了，跟妳說了很多話。妳爸爸是位情感內斂的人，愛妳的感情深藏不露，不像媽媽常常用淚水洗滌傷痛。」

「爸爸在病房陪伴妳的日子，常常說歷史故事，唱好聽的歌曲給妳聽。有時聽著聽著妳睡著了，有時妳會歡喜地說：爸爸這首歌您教我唱過，我也會唱。」

「他寫的懷念妳的文章，最後的結語是：女兒啊，爸爸還有很多好聽的故事和歌曲，都還沒來得及給妳聽，女兒，魂兮歸來！」

以前在病房陪伴她一天，要回家時，在病床上她流著眼淚跟我說：「媽媽，我愛您！我愛您！媽咪，我非常非常愛您！」那是對媽媽天長地久的愛，也是對媽媽不捨又必須離開的愛，像轉盤的留聲機，一遍遍說給我聽。

老伴的三位外甥，合作替女兒製作了一本紀念相冊。把她從小到大的生活點滴，用一張張照片栩栩如生地呈現在我的面前。我跟照片上的女兒說話，說得有笑有淚。但她對我的絮絮叨叨沒有回應。「是啊！天人遠隔，照片上的妳哪能回應呢？」

「說了五十四年的話，好像昨天妳還在我身邊，一轉眼，身邊卻沒有了妳的聲音，留下媽媽獨自的呢喃。只能撫摸著掛在心間的妳的照片，繼續跟妳說話，不停地說話給妳聽。丫頭，妳聽得到嗎？」

有句話說：「不哭過長夜，不足以語人生。」我哭過許多長夜，而人生的話語已失去了女兒這位聽眾。（寄自德州）

(原載於10/9/22年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