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蝜蝂行
2008/09/14 12:38:05瀏覽333|回應0|推薦1
 

2002 2.14刊於世界日報副刊 

蝜蝂行 

出國留學定居異域是我人生一大轉捩點,將我生命的歷程清楚地劃分為兩個階段。 

來美十八年,日子老隱藏著些許抹滅不去的遺憾,朗費羅:「不要悼惜或留戀既往,過往不再來;把握當下,現今是你的一切所有。」明知如此,我知終我一生,那些內心的隱痛與遺憾仍將有如鬼魅隨形,直到我的靈與肉從這世上消失為止。 

從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是住在父母心坎上的人,偏偏大學畢業後,馬上選擇出國,接著結婚、定居下來,忘了家不只是身體的住所,也是心靈永恆的寄託處,我越走越遠,不曾回頭。 

        其實不能說我未曾回首,每年我都設法回台一次。小島是故鄉,島上的人使我牽腸掛肚,愛默生:「家是父親的王國,母親的世界,兒女的樂園。」家曾是所有與天下,是山塞,是堡壘,是成長歡樂的泉源與幸福的保障,再如何天涯海角,都要魂縈夢牽心繫那一葉方舟的。 

出國後,我常在頭髮花白的老人身上看到父母逐漸傴僂的背影,為人群中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心顫心痛;即使金髮藍眼的「老外」,只要他們臉面烙印的溝痕夠鮮明了,容顏柔和慈祥的光芒在閃爍了,我都會忍不住產生錯覺,為那排山倒海的思念激動不已,甚至潸然淚下。 

對我而言,異國歲月的挑戰竟都是些戀舊情結,與父母雖然千里相隔了,猶臍帶不斷,藕斷絲連。 

小時候,常會重複同一個夢魘,夢見自己站在外太空長梯上,父母親立於遠處另一座扶梯,與我咫尺天涯。當他們微笑地向我伸出手來,我便傾全力不顧一切縱身一跳,即使一次次跌入無底深淵,也在所不惜。 

活在現實生活中的我卻沒有夢裡的勇氣,雖一再邊走邊回首,仍無意皈依,我不是歸人,「我的回返,只是背叛我上一次的背叛。」繼續離開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人。 

        因為選擇離開老巢,我便甩不開愧疚心理,甚至必須借助文字來舒發內心的掙扎與困頓,文字成為我的心理醫生,寄望一次次的自我剖析或心靈對話能夠解決望鄉裡的盤根錯節。 

卻發現:窮我一生,我都跨不過故園門檻的。 

我是一隻悶燒鍋,外表冰冷無事,內心暗自火熱。儘管國籍早改,異域定居也多年了,心猶受小島的羈拌。願不願意,我都不可能只滿足於越洋電話裡的聲音或藍色信箋上的墨香的。 

我是隻候鳥,時候一到,就想展翅回家;我是隻回溯的魚,再怎樣迷戀深海的滋味,終要懷念那賦予我生命起源淺淺的河底故鄉。 

我常羨慕有父母同住在一起的人,卻也必須承認自己算是幸運的了,我畢竟還能每年回鄉省親,很多人連這種短暫的重逢都是奢望,只能遙寄相思,以電話線或天邊紙叮嚀多添衣、加餐飯了。 

然而,不管是不是有幸能與父母時常晨昏相見,身居異域與自己父母山海相對的第一代遊子,或遲或早,都要面對那最後的共同命運,即:我們的父母終要老去,甚至在我們不備之時,突然消失!荷馬:「強者或弱者,都逃不過命運的手掌。」父母必須走,就得走;死神叫人三更死,不會讓人過五更。 

我小時候的夢魘回來了,眼前卻不再有親愛的父母在微笑招手,只剩我一人孤獨地漂浮在黝黑中,再如何使盡全力,都抓不到他們的血肉實體;我最心愛的父母必須到另一個世界與時空了,我失去了著力點,失去了往前縱身一跳的意義,只能面對眼前無盡的虛空,任自己無助絕望地跌入天梯下深不見底的黑洞,萬劫不復! 

唯一的安慰是父母都曾來告知或話別。 

親情乃血肉相連,骨中骨,肉中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兒女是父母親因緣際會下邂逅,共譜出美麗纏綿的戀曲,成為生命永恆的結合。當愛的結晶出生後,有形的臍帶剪斷了,無形的親情之環,永生相連,時空隔離不了,連死亡也無法阻擋。 

即使死亡猙獰的腳步聲無情響起,死神恐怖的黑影在門外鬼祟放肆,愛我們的父母仍要討價還價,肉身不能動,靈魂猶飄揚過海,探望血親骨肉。 

睡夢中,我看見母親穿著輕紗白衣前來探望!驚醒後,心知不妙,打電話回台,母親已在加護病房中。又千里外,好端端地竟內心絞痛難安起來!不久家人打電話來,父親重病入院。 

利西特:「不管我們漫遊到何處,命運的引線永遠在我們的面前。」不管我如何希望避免悲劇,我最擔心也最在意的事情一一發生,我所愛的父母終需相繼離我而去。 

便因為選擇定居海外,每次父母生病,家人怕我旅途奔波,都要特意隱瞞,不到最後,絕不通知。我不像其他的手足能及時在母親病褟前服事,只能匆匆地趕回見她最後一面,辦那沒有任何實質意義的後事。 

即使父女連心,我曾在父親過世前趕回去照顧他兩個月,依舊鬥不過命運的訕笑嘲弄,剛離台兩日,父親的病情便急轉而下,因距離跨不去的鴻溝,我未能趕回床前送終。 

如今摯愛的雙親已先後離世,母親在六年前撒手人寰,父親的忌日也早滿了週年,但我的心病並沒有減輕,反而更嚴重;以前至少有家可歸,現在天人兩隔,哪裡找人呢? 

以前想念父母,買張機票,就可以回到父母的身旁,就是不回去,知道他們還好生生的活在地球彼端的另一個角落,與我仰望同一個明月,呼吸著同一片大地的氣息,聊勝於無。現在,哪裡尋找父母熟悉的身影,感覺他們身上溫熱的氣息呢? 

一切都只能夢裡再相見了。 

這就是遊子的代價! 

最諷刺的是:我後悔了嗎?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真會做出不同的選擇了嗎? 

如果當初放棄出國唸書,我難道不會有怨?如果當初父母堅持我回國定居膝前承歡,我難道不會有憾?又不出國的話,勢必無法與丈夫結合,我真的願意錯失與他之間的良緣? 

我竟然無法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只好認命宿命了,乖乖地向命運臣服。接受人生是由許多有意無意的選擇銜接而成,接受生命歷程中的每個選擇,或多或少,都會帶來正反面的結局,不管處境如何,都必須接受那隨之而來的衝激與考驗。 

我是一個追逐太陽的人,異鄉逐日的歲月確實帶給了我許多光燦的夢想實現。只是,眼前的太陽不也是陰影的投射者,隱藏在我身後長長的背影,不也使我的生活蒙上了一層感傷嘆息的色彩? 

出國十八年,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內心的感受,也深知每個選擇後的因果關係不只影響過去、現在,且將持續主宰著未來,直到我從人生的舞臺上謝幕,下台一鞠躬為止。 

人生很多的抉擇都是一條條單行道,不及時回頭,就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行,回不到起點了。 

紀伯倫說:父母是弓,兒女是箭,箭終要離弓;聲音不能攜帶賜它羽翼的舌與唇,必得獨自尋覓蒼空;蒼鷹也必得孤獨地飛掠在太陽下,不帶走愛巢。 

我很感謝父母當初盡責地展弓,朝我選擇的遠方射箭,讓我的聲音傳達千里,並在他們的祝福下,如鷹展翅,鵬程萬里。 

只是,離開生命的起初與泉源後,當我必須獨自面對強風裡迎面而來的孤寂,當天空無窮遠而高處不勝寒,我竟然不能不回首,懷念起老窩的美麗、熟悉,與溫馨。 

古籍中,有種黑身的小蟲,名喚蝜蝂,「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仰首負之,負逾重,雖困劇不止。」(柳宗元蝜蝂傳)。「此蟲背有齟齬,故能負不能釋。」(爾雅),這種直往自己背脊加物又只放不卸的蝜蝂,偏偏還愛往高處爬,於是一失足便難逃摔死的厄運。 

我常在想,或許在親情這條路上,我一直都是隻不自量力與不知如何取捨的蝜蝂,不管自己背上馱負的東西是否消受得了,仍一再地給自己加上重擔負荷,只好一路蹣跚行走,且走得辛苦。 

也就是說我分明是一個天生多愁善感、想不開、有戀舊癖的人,離開自己心之所繫的故人,而且偏往那高處攀爬後,當然命定會步履艱辛,又本性不改的話,還難逃作繭自縛,甚至自滅的宿命。 

想知道的是:如果心和軀體分開了,是心無奈地回到軀體,還是要求軀體去尋回那一顆失落了的心呢? 

我的心早失落在那看不見的地平線外。 

更大的悲劇是,一切都太遲了。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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