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年 雅歌文學獎小說短篇佳作
問情 (下)
正巧有個半生不熟的朋友從旁走近,函蓮趕緊下台一鞠躬,禮貌地跟大家道聲再見,挽著那位莫名其妙的朋友倉皇地逃離現場。
即使背對著他們,函蓮仍然可以感覺得到後面有好幾道的眼光雷射秀地穿透過來。
比爾的父母與珍妮,應該是鬧劇結束而如釋重負吧!
比爾呢?那是函蓮最心痛的,她幾乎可以看到比爾海上的雲霧在眼裡漫開來……。函蓮的心縮緊絞痛,腸斷銷魂,卻只能咬傷薄唇,掩飾深情。
千萬個不捨,億萬個不願,魂斷神傷,步履蹣跚,函蓮頭也不回地走出比爾的世界。
函蓮離開小城前,接到比爾一封信,紙上一朵朵金黃色的向日葵花叢裡,凌亂的字跡寫著:
「親愛的函蓮:
失去妳,是我今生最大的痛苦與遺憾!然而,總有一天,我必定可以放手單飛,不再有任何後顧之憂,當那日來臨,我發誓我一定前往尋妳,不論天涯海角。
我會耐心等待,但不敢要求妳與我一起等待重逢的日子,畢竟是我負妳,而且也沒人知道那叫人槁木死灰的限期會有多久?!
當妳遇到可以讓妳託付終身的人,請把我遺忘(雖然我的心將會跟著死去),我衷心祝妳幸福。
在那世界末日來臨之前,我懇求妳給我這個被放逐在曠野沙漠中行走而奄奄一息的人嗎哪以維生,每年寄給我一張聖誕卡,讓我知道妳的芳蹤,讓我對未來還有一絲盼望。
請記得靜湖最後相聚的時光,記得陽光灑在我的肩上,以後見不到妳,妳仍將如旭日天天在我心中升起。
懇求神的憐憫,讓我有足夠的勇氣與力量活下去,支持到再見到妳的那一天。
愛妳,永遠是妳的
比爾.韋恩敬上」
函蓮帶著信傷心地去到東岸,在一家醫藥研究公司找到工作,公司替她辦綠卡,她感恩地留了下來。
金色的陽光下,海水正藍的眼睛讓她昏眩憂鬱,惆悵迷惘。工作上的關係,她不得不與金髮藍眼的老美共事,看著自己在深海裡掙扎嗆口,因此,私底下選擇只和黑髮黑眼珠的東方人交往﹔她不能沒有了白天,連黑夜一併失去。
函蓮住在海城,一個被大海環繞的城市,海就近在旁邊,甚至從公司大樓走出去,過幾條街,就可以到達港口。函蓮不曾走到海邊,只是遠遠看海,感受著海的威力﹔海使她心痛,海也使她心安。
每年,函蓮寄一張聖誕卡片到比爾南方的老家,沒有留下回郵地址。咫尺天涯,
相思好苦,椎心泣血的折磨,她比誰清楚,每一個不眠的長夜都是明證。
函蓮知道,只要她願意,她可以探聽到比爾的一切﹔只要她願意,搭上飛機,就可以見到日夜思念中的人。問題是,知道了,看到了,改變得了甚麼?好幾次,機票都買好了,人也上機了,飛到愛人的故鄉,卻無法邁開腳步,只能留在偌大的機場裡,絕望地想他、戀他,獨下千行淚,任孤獨、寂寞、傷心蕩漾在機場內,冷冷地陪伴著她。
機場來來去去,凌遲自己太多次後,函蓮終於招架不住了,行屍走肉的生活啊!
她在辦公室附近街角的教堂認識了一位傳道人,他告訴她基督完全的愛,並送給她一本燙金的聖經。回家後,函蓮隨意打開來,映入眼簾的是:「你們要靠主常常喜樂。應當一無掛慮,只要凡事藉著禱告、祈求和感謝,將你們所要的告訴神,神所賜出人意外的平安必在耶穌基督裡,保守你們的心懷意念。」
函蓮想起多年前她跟比爾剛認識時她說過的話,想起基督徒手中都可以擁有的「盼望」與「永生」,想起這麼多年來慘澹蒼白的生活,想起青春年華的逐漸老大而歲月稍縱即逝,函蓮終於不再為難自己了,決定給自己一個重生的機會,願意相信那位救世主的存在,相信慈悲的神會修補受創累累的心。
就在神慈悲的恩典裡,藉著耶穌基督的救贖,以及教會弟兄姊妹的關懷,函蓮真的一步步拾回信心、希望與真愛。在人不能,在神凡事都能。她這只玉瓶過去或許碎過,神片片拾起,重新補合。
歲月悠悠,去年底,函蓮寄出去第七張聖誕卡,同時鄭重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張了,以後再也不會寄了,也沒有權力寄了。
***
好不容易走出過去的陰影,敞開心胸,準備迎接遲來的春天,怎麼纏繞的鬼魅突然又回來了?
「函蓮,我來得太遲了嗎?」比爾在電話中繼續問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函蓮不能相信以前朝思暮想的人,此刻只有一線之隔。
「妳寄來的聖誕卡雖然沒有留下地址,總有個郵戳吧!知道妳住在哪一個都市就容易了,我從電話接線生那裡問到妳的電話號碼。妳應該不會怪我吧?」比爾誠惶誠恐。
函蓮怎麼怪他呢?當初他就說過,一自由就來找她的,不論天涯海角。今晚,他真的從他的天之涯,找到她的海之角來了。
「我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連我母親都了解我心中這些年來只有愛妳一個!」
「你父親呢?他容許一個東方女子當韋恩家的媳婦嗎?」函蓮不禁又心痛起來。
「我父親上個月心臟病過世了。」比爾的聲音哽咽。
「我很抱歉,也很遺憾。」函蓮真心替他難過。
比爾說他父親因心臟病猝死,他以為母親會招架不住,以為自己將同時失去雙親。沒想到他是低估自己的母親了﹔哪想得到堅硬的,不堪一擊﹔看似脆弱的,是繞指柔!
「父親的喪禮簡單隆重,哀悼的人如山如海,我父親終究死得『福德兼備』。很諷刺!」比爾苦笑,「我相信,真相終要大白,『最後的審判』誰都逃不掉的。」
就在喪禮後,他的母親告訴他應該準備結婚了!
他不懂?
「你不是愛一位東方女孩,爹地不同意,才找盡藉口不結婚的嗎?如今藩籬已除,你可以如願以償了。」
比爾的母親跟他解釋說他的心事她早就明白。「在你的畢業典禮上,看你那樣失態罔顧眾人,拉著那位東方女孩不放,滿臉焦慮、痛苦、不捨,我這個當母親的人怎麼看不出來?」
兒子的顧忌她也心知肚明,感激兒子的孝心。她疼兒子,卻也深愛丈夫,丈夫的偏見又根深蒂固。想想兒子還年輕,該有足夠的精力與時間揮霍,於是明知沈默不應該,幾年來,她一直裝聾作傻。
「孩子,原諒我,因為我的姑息,你的愛情被半途斬腰﹔因為我的軟弱,你委屈地忍受這麼多年痛苦。」
她說其實比爾的父親也早猜出他的心事了,虎毒不食子,他可以不逼迫比爾必須和珍妮成親,希望他終會再次遇見心儀的女子而成家。怎知,人算不如天算!
「我不想重蹈覆轍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這麼多年來,如果那位東方女子跟你一樣執著不變,我樂見其成,但你也要答應我,若女孩結婚了,你必須從此死心,找其他的對象結婚。」比爾的母親如此要求他的承諾。
「所以,我來了。告訴我,我來得太晚了嗎?太晚了嗎?」比爾的口氣是哀求的。
「七年的時間很長,甚麼事都可能發生,我是沒有權力要求妳甚麼了,但如果妳還對我有點感情,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是用妳的名字得到妳的電話號碼的,代表妳現在應該還是單身。」比爾的呼吸急促起來。「告訴我,我們這些年的相思沒有白費﹔告訴我,我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了!………,還是,不!不會的,我不會來得太晚、太晚了吧?!」
他來得太晚了嗎?太晚了嗎?
函蓮的眼淚像串線的珍珠滾滾而下,彎下身,把在接電話時落在地板上的東西一一拾起,最後拿起那張粉紅色的小卡片,雙手顫抖地打開來:
「謹訂於某年某月某天(星期六)下午三時半為三男衛之、次女函蓮在麻省波士頓台灣人基督教會,舉行結婚典禮,……」
「我來得太晚了嗎?………」比爾急切的問聲不斷在線的那一端響著。
來得太晚了嗎?太晚了嗎?
函蓮忍不住地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