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 6.30刊於北美世界日報副刊 

卡農曲 

教堂內，十字架高高懸在聖壇上。巴海貝爾 (Pachelbel)「卡農曲」（Canon）的琴聲悠然響起，大提琴醇厚的低音和弦，領頭前行，隨後三支小提琴依序進場後，仍將以那兩小節美麗莊嚴的音型，自始至終反覆貫穿全曲，成為主幹，領導三支小提琴間隔兩小節演奏一首完全相同的曲調。 

第一小提琴的主旋律跟著大提琴展開來了，是他帶領新娘子進入的時刻了。站在裝飾著串串鮮花的大門前，望著坐得滿滿的人群，他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趕來參加這個婚禮；許多人甚至不遠千里而來！看到教堂內每位客人的眼光都往他身上投射過來，他知道那些人都在想些甚麼。他思潮起伏，千頭萬緒不知如何理起，四肢千斤錘重，為這場婚禮特地買的新皮鞋像是給紅地毯牢牢黏住，踏不開去！ 

第一小提琴兩小節很快過去，第二小提琴加了進來。他轉過頭，凝視著站在他身旁的她。她，一手捧鮮花，一手挽著他的手臂，整張臉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她，沒有穿上傳統的白紗，一件金色長袖高雅的蕾絲小禮服稍稍地過了膝。她，也沒有一般新娘子有的輕盈纖細的身材，甚至都快沒有腰身了，然而，她臉上所流露出來滿足的笑顏卻嬌媚無比。 

她真是美啊，他在內心讚嘆。 

她的美是他非常熟悉的，閉著眼，都能勾勒得出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一顆心不禁刺痛痙攣起來，並湧出醋意。曾以為那張臉只會為他一個人燦爛，曾以為她臉上所展現出來的幸福只有他才有能力給予。沒想到，今天竟有另外一個男子要來頂替他。此時此刻，神的面前，以及在眾親友的見證下，他還必須忍住內心的不捨與說不出來的哀傷，帶領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代表以後兩人便咫尺天涯的紅毯路，親自把她交給那另一個他！ 

他看到她對他轉過頭來，美麗的臉龐露出迷惑與關切的表情。像是突然讀出他的心事，她的手更緊緊地勾住他的臂彎，張開食指，在他手臂上輕敲了一下，然後，再三下。 

他的心忍不住悸動起來，那是他們以前常用的暗語啊！第一個輕敲說的是：「你好嗎？」再繼續敲三下代表：「我愛你！」 

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段美好的時光啊！他雙眼閉起，思緒是繫不住的輕舟，蕩漾倘佯在回憶的河流；那過去的歲月，如詩如畫，那抹不去的記憶。 

第三小提琴突然在耳邊出現，和第一、第二小提琴一樣充滿柔情，感性地述說情意。他不得不睜開眼來，看見站在聖壇前新郎倌正春風滿面地在等著他們一步步走上前；那是一張可以給予人信任的臉孔，等不及要他把他的新娘子趕快交給他。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站立不動，只能聽到教堂流洩的琴聲，聽到在大提琴低音和弦音型前後反覆二十八次的引導與烘托下，三支小提琴各以兩小節分開在不同的時間先後加入，那起先流動在空氣中單純的樂音，那大小提琴隨後融合交相共鳴產生出來完美精緻多種音色的效果，柔美得幾乎要讓他落淚！那不去的節奏與音量也逐漸在加快加強，充滿生命力；原來生命最高的極致是柔與力的結合，是簡單中化腐朽為神奇。 

他倏忽清醒了過來，臉上脹紅，寫滿了慚愧。今天是身旁與眼前這對新人大喜的日子，他怎麼可以只想到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的眼光直直向前，越過一波波的人群。最後，落在聖壇的十字架上。幾年前，他與她一起跨過那生命的大波浪後，跟著她在旁人的引導下，先後信了主，學習讓神來掌握明天。今天，便是他擺脫昨天的錯誤與前瞻明日最好的時機；他得以在神的面前證明自己的成長。 

他快速地整頓情緒，伸出左手，在她戴著白色手套的小手上也輕輕地敲了一下，再三下，回答她的是：「我很好，我也愛妳！」 

愛她，就該為她找到了美好的歸宿高興，怎能自私地以為她會為他永遠停留？！他會振作的，雙鬢不已早斑，年歲應該和智慧成正比的，何況兩人以前攜手所走過的美好歲月以及他們一起流過的眼淚，讓他學得不少教訓，將給予他足夠的智慧與勇氣。他會好好過日子，那是他給她的結婚禮物，也是他給自己的承諾。 

他長長地吸口氣，把心事深深埋起，抬頭挺胸，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開始跟著大提琴堅實穩重的節奏數起節拍，臉上露出真誠的笑容，帶領她一步一步向前往十字架行去。從這一刻開始，他要把倆人所走過的腳跡都留在後面；他尊重她的選擇。 

聖壇前，在卡農三部輪唱合奏停止前，他慎重地把新娘交給了新郎，跟對方點了個頭，代表自己的認同。退下前，臉上升起一彎上弦月，在心裡默默跟她叮嚀著，「好好地幸福給我看吧！」她臉上明鏡的湖水迅速地也映出一彎削得更薄的明月，「我會的，請放心。」 

他終於放手與放心了，真心感激神讓他們那種希望對方幸福的默契從來不曾失去，否則，她不會在決定要結婚的時候，親自上門希望他能在婚禮上把她交出去，他也不會明知自己將心緒激騰如浪，仍然滿口答應。她既然要他放心，他一定也能讓她安心。 

他遺憾的是，為甚麼以前未能及時珍惜這份默契。他們曾在同個屋簷下度過許多難忘與甜蜜的時光，卻也夾雜太多的狂風暴雨，一次次雷電侵襲，總以傷人的話語收場，尤其是他，那克制不住的壞脾氣是他們關係的致命傷。當彼此都傷痕累累，舔傷的能力超過臨界點後，與其一起滅頂窒息，不如放開手，兩人白紙黑字簽下字，各自求生去。好聚好散下，兩人仍然保持很好的關係。 

所以，今天，他代表她已故的父親，在她走進人生的另一個旅程碑，他¾¾她的前夫，把她¾¾他的前妻，在神的面前，交給另一個男人，在卡農三部輪唱中，退出、交棒。不是好夫妻，還是好朋友，他衷心地祝她永遠美滿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