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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02 23:31:46瀏覽262|回應0|推薦4 | |
淺眠的護士
她精疲力盡的走進小套房,然後直接跌進床上。 今天的病人特別難纏。先是不願進食的老先生,吵著要找騙走他所有財產的大陸新娘,說拿不回老本他就死不瞑目;然後是脾氣不好的千金大小姐,因為出車禍而錯過她的啦啦隊比賽,病房裡所有能摔能砸的東西,統統被她往牆上扔過一遍了;還有坐不住的五歲小男孩,偷偷把藥給倒掉、和某對父母,對待所有護士總是一副頤指氣使貌。 她掙扎的爬起來,走進浴室,卸下今天一整天的疲憊。
*** ***
她來到醫院,匆匆打了卡,今天開始她受託要全心照顧一位病患。 走進902病房,她端著托盤,上面是五顏六色的藥。 「張先生,吃藥囉。」她輕快的說道。 張先生是個好照顧的病人,因為他才剛住院沒多久,還很安分。 他接下藥,安安靜靜的吃光。 「今天心情怎麼樣啊?昨天睡的好不好?」她拉開窗簾,讓喧擾的陽光灑進病房。 這是間偌大的獨立病房,只有張先生一個人住。 他得了胃癌,而且是末期。 「還不錯!」他把玩著水杯,杯裡還沒喝完的水溫溫的「只是以後麻煩把燈都關上,我睡覺時習慣完全黑暗才睡得著。」 「嗯,我知道了。」她走近床頭櫃,把藥杯和托盤一起拿走「有什麼需要就按護士鈴。」說完,她就離開病房。
一連好幾天,她和張先生都只是客套的問候,沒有其他談話內容。她甚至忍不住懷疑,張先生怎麼這麼沉的住氣,一般人住院到這個時間,早就不耐煩的吵著要回家了。 但張先生一直都很安靜,病房內沒有書、沒有電視、沒有電話,他到底是怎麼度過無聊的一天的?
一如往常,她走進病房內,輕快的告訴他該吃藥了。可是他今天卻沒有跟平常一樣乖乖吃下那些藥。 「護士小姐,妳等等很忙嗎?」他拿著藥杯,眼睛看著她。 「不忙,我只負責你一個人。」她搖搖頭。面對病患,她從不喊他們病人。 「那妳可以在房間裡陪我一下嗎?」他的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渴望。面對病房,他也不想稱之為病房。 她想,他也差不多是時候說想家了。 於是,她點頭。然後他就把藥給吃光了。 她拉了張椅子,坐在病床旁,就像家人一樣。 「我想聽故事,妳能不能說給我聽?」他有個出乎她意料的請求。 「故事?我不會說故事。」 「隨便什麼故事都好。妳自己的故事也可以。」他像小孩般的要求,只不過他的口氣很平穩,像是在聊天。 「故事啊…」她想想「我做過一個夢…」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他知道故事要開始了。 「我做過一個夢。夢裡我是隻兔子,而且是全世界跑的最快的兔子。有天我經過一座橋,橋上有輛卡車說他要挑戰我的速度,於是我就跟他比賽,看誰跑最快。結果我們一直跑一直跑,那座橋卻像是沒有盡頭一樣,我們就一直在橋上出不來。我很害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進水裡去。等我爬上岸之後,我才發現,那座橋很短;是我們自己在原地踏步。」說到這裡她笑了笑「我跑的這麼用力,才發現,其實跳出來跑道,終點會看的更清楚。」 「我很少熟睡,也很少做夢。不過…」她頓了頓「那天我醒了之後還一直喘。」 她的故事說完,張先生並沒有說什麼。 「我說完了。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出去了。」她又笑了笑。
走進小套房,她打開小冰箱,將裡面的微波食品丟進微波爐裡。 今天不累,但她自從說完故事之後,一整天都變的很安靜。在不經意之中,她也慢慢去思考著那個夢境的意義。 吃完晚餐,她躺在床上按著遙控器,畫面不停不停的跳,她卻不知不覺閉上眼。隱約中,那個夢境又再度回到她的腦海,但現實中HBO的對話還是斷斷續續的傳入她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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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她和張先生都只有寒喧而已。但今天張先生又要求她留下來陪他一下下。 「今天換我說個故事給妳聽。」他帶著眼鏡,她不知道他有近視「是我的故事。」 她靜下心來聽。他知道。 「我是一個畫家。我愛畫畫勝過於我的生命。如果說有什麼是我值得放棄一切去追求的,那就是畫畫。」他說的很篤定。 「我從十五歲就開始畫畫了。直到幾個月前,我生病不能再畫畫了。」他的眼睛裡有一絲絲悲憤「不過我開始思索畫畫的意義。」 突然,他拿出連她都不曉得什麼時候有的筆電。他打開,並點出一幅幅彷彿具有生命力的畫。 「這是我的畫。只是這些都還沒完成。」他的口氣裡帶著一點點遺憾「我看過一幅畫,是一個國外的畫家畫的,我不知道作者是誰。但我覺得那幅畫,是神乎其技。」 他打開一個資料夾,點選那幅他說的神乎其技。 她看過去,還以為是張相片。不過那感覺卻比相片更立體,彷彿有靈魂一樣。 「說說看,妳有什麼感覺?」他把筆電整個轉到她眼前。 「我以為是照片。」她說「不過仔細看,它有作家用過心的細緻在裡面。」 他笑了。 「我成為畫家後,所有人都說我的畫很美。但是從來沒有人將我的畫誤認為相片過。直到我看見這幅畫,我才知道,真正的神乎其技,並不是美,而是你以為那是張相片,但你卻分的出它與相片的不同。」他將電腦轉回來,關上。 「你在追求那樣的繪畫技巧嗎?」她輕輕開口。 「不過來不及。」他點頭。 一陣不捨湧上她的喉間,但她什麼也沒說。 「我可以在病房裡畫畫嗎?」他問。 她點頭。 「妳可以當我的模特兒嗎?」他問。 她點頭。
就這樣,他開始拾起他放下了好多個月的畫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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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意識中,她聽見外頭雷雨交加。不過她不想起床。鬧鐘的秒針滴滴答答運轉著,她聽的好清楚。 一切看似萬籟俱寂,其實全世界都在她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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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啊!沒睡飽?」同事和她打招呼。 「我睡了十小時又三十八分鐘。」她打卡。 「什麼?那妳怎麼黑眼圈這麼重?」 「我沒睡熟。」她笑著。
打開902病房,那裡已經跟一個禮拜前不一樣了。 有好多腳架,上頭放著許多畫布。一筒又一筒的畫筆擱在角落,有好多著色盤、顏料、水桶和抹布。 病床上沒有病人,只有腳架前的圓椅上有位畫家。 「我來了。」她道。 然後很自然而然的坐上面對著他的沙發。 「妳知道男人跟女人哪個比較難畫嗎?」他畫畫時都會單方面的和他的模特兒聊天「是女人。」 他換一支畫筆,試沾了一個顏色,然後在著色盤上調整出他要的明暗度。 「因為女人的肌肉、線條都很柔軟,但其中又有各自的紋理;不畫出來少了那麼一點寫實感,著墨太多又喪失了女人的溫柔。」他細心在畫布上輕點著「女人連關節轉折處都有文章,如果沒有真人在眼前,很少畫家能憑藉著印象畫出生動的女人來。」 他一邊看著她,一邊拿起顏料擠出新的色彩。 「我喜歡妳的表情。」他又揮筆畫布「特別是眼神。妳總是沒睡飽。」 她淺笑。就像平常,她總是淺眠。 「妳知不知道,每個人畫出來的東西,都有某一部份會像自己。」他又道「不只是畫家,沒有學過畫的人也是。」 她搖搖頭。
畫家和模特兒的關係又持續了兩個小時,直到下午他必須吃藥時停止。
今天她刻意泡了澡,她想要一次完整的睡眠。 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從當護士之後,她沒有一晚深眠過。即使睡了十五個小時,她眼下的陰影仍然深的像是只睡了兩個小時一樣。 她躺上床,調整出她最愛也最舒服的姿勢,閉眼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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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點四十二分,她接到醫院的緊急電話,說是張先生情況突然惡化,必須馬上動手術處裡。 她心急如焚的趕到醫院後,焦急的換上手術的隔離裝。她沒有當過手術助手,不過她特別請主治醫生讓她進去幫忙。就算只能幫忙祈禱,她也願意。 她的雙手發著抖。
『他還沒有神乎其技呀!再給他一點時間好嗎?』她自己也不曉得她還能求誰。
手術結束,他安靜的度過危險期、觀察期,最後勉強撐到了穩定期。
十八個小時後,張先生醒了。 她一夜未闔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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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家人嗎?」她問張先生。 「有。他們在澳洲。」他還是很虛弱,只能躺著說話「我也不想叫他們回來,等我斷氣再通知他們。」 又一陣不捨,湧上喉頭。不過這次她忍不住了。 「你還能畫畫嗎?你趕快好起來畫我好嗎?」她忽然抓住他的手「你不是要神乎其技?」 「妳今天沒有穿護士服。」他答非所問「而且頭髮也沒有紮。」 「我凌晨接到的通知。我很擔心你。」 「我比較想畫這樣的妳,可以嗎?」他吃力抬起手,輕觸她的秀髮。 「可以。等你好一點,我讓你畫這樣的我。」她點點頭。 他的精力比以前差,說不到幾句話,他又累了。 他沉沉睡去後,她回家換上護士服。 不管是淺眠還是失眠,她都能繼續堅持下去,直到他達到他所追求的神乎其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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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後,張先生奇蹟似的些微好轉。她遵守約定,讓他畫不紮頭髮的自己。 在902病房,她摘下她的護士帽,讓秀髮宣洩而下。 「如果妳可以換上便服那就更好了!」張先生精神很好,但氣色卻不好「不過我不會逼妳,畢竟妳還是在上班。」 現在的張先生,似乎要花更多力氣在畫畫上,因為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在聊天了。所以他們的對話越來越少。 沉默了兩個小時後,他讓她扶著回病床上,幾乎是一沾枕,他就沉沉睡去。
小套房裡,多了好幾幅她的畫像。全都是張先生畫的。 她細細的觀察筆觸下的線條、紋理和色彩的明暗對比。她看著自己在畫布上有了另一種生命,就好像,它也有自己的靈魂一樣。張先生說過,作畫的人畫出來的作品會有某個部份像自己。她覺得,他們相像的部分在眼睛。 試過了好幾晚都沒有成功的睡眠,她放棄了。反正她不至於累垮,深眠、淺眠又有什麼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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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先生很爭氣的又畫了一個月的她。
「我可能,永遠都沒辦法達到神乎其技了…」他喘著氣,手上的畫筆不自主的顫抖著。畫布上的她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 她起身走到他身邊,輕輕握的他的手。 「你會的,張先生。」她的一頭長髮飄著淡香。 不知道是不是病人的嗅覺都很敏銳。張先生望著她的雙眼,努力張口道:「我想,把這幅畫完成。這是… 最後一幅!」 她點點頭。眼淚不聽話的奪框而出,她知道張先生不會同意她這麼做,於是她趕緊擦掉淚水。
那幅畫,後來花了四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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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醫院來了電話,要她馬上趕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默契,這次她反而不緊張。
「你還好嗎?」她穿著護士服,卻沒有帶護士帽。 「還不錯!」張先生有氣無力的回答著。 他們沒有再多說話,只是握著彼此的雙手。
沉默讓他們的心更靠近。 他不用再吃藥了,她也不用再當模特兒了。
時間很安靜很安靜的流逝著。
下午一點一十七分,張先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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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如往常的起床、梳洗、吃早餐。上班前,她又停下來望著牆上的一幅畫。 那是張先生的最後一幅畫。 她不在乎它到底是不是神乎其技,但她知道那是張先生瀝盡了生命畫出來的畫。張先生在她的生命裡並不是個病人,而是位畫家,是個早已經擁有神乎其技的畫家。
張先生走後,遺囑交代那最後一幅畫是要給她的。裡頭還夾著一封信。
自張先生走後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能熟睡,從此不再淺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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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高興人生的盡頭是妳陪著我,也很高興是妳讓我了解到什麼才是神乎其技。我的一生畫過無數張畫,只有這一幅,它擁有遠超過我所有畫的生命力。而妳的眼淚,是我這一輩子都畫不出來的神乎其技。』
那幅畫她笑著,必須用心看才看的見眼角的淚滴。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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