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數到十，她推開了門。那是通往天台的厚重鐵門，她靜悄悄的穿越了人聲鼎沸的迴廊，墊起腳尖，小心翼翼的不讓高跟鞋敲出了足音。她踩過了階梯上的煙蒂，靠著緊拉冰涼冷酷的鐵欄杆讓自己不至於跌落。她走得那麼急，像是想要快過眼淚下墜的速度，讓悲傷都跟不上，讓煩惱落後在糾纏不到自己的身後。

「九。」

數到九，她瞇了瞇眼。門後的初夏晴空那麼耀眼，一整片潑辣的藍光嗆得人連淚都要泛起。她舉起手稍微遮了遮眉眼，回頭望了望來時路，悠悠長長的樓梯井，都是閃映在白牆上那營養不良的悽慘燈光。她不想再盼顧，只得依舊毅然決然的踏出門去。

「八。」

數到八，她不是很靈活的穿過了架設在頂樓繁複的水管渠道，而終能倚著到她下巴那麼高的牆欄，臨望著這在白晝兀自忙碌著的城市。沒有一個人因為她在這而仰頭上望，也沒有一個剛好仰頭上望的人能知道她在這裡。她張大了比較適應陽光了的眼睛，茫茫然的看著風景，像是在看著她茫茫然的生活，無所適從。

「七。」

數到七，她深深的呼吸了幾口，還是甩不掉，那些不經意瀏覽到的、來自另一個女人的字句，抱怨男人愛得太急了，竟像是一種嬌嗔，也是一種得意。而僅看到那短短的幾行描述，以讓她嚇得手足無措的關掉螢幕，然後，呆坐著，像是風雨前的寧靜。接著是海嘯似的狂潮，難以抵擋的驚訝，不解，以及波瀾壯闊翻騰的情緒。淚瞬間就蓄滿了眼框，然後滴滴答答的掉下，世界轟然一聲巨響，而她只是一動也不動的坐著，她也只能一動也不動的坐著。

「六。」

數到六，她不是很熟練的擦開了打火機，點燃了從男人那裡偷渡而來的煙。火燒得很慢，煙圈風吹一陣便飄散，像是那些互信、默契、了解或是無須言喻的共識，例如說信賴和忠誠，瓦解得那樣突然。矛盾的是她明白全都是無奈，也明白任何人都是苦楚，只不過有的人能說，有的人說不出來。她嘗試要吸一口苦澀的滋味，看能不能因此能忽略自己被影響的心；卻只是咳，漲滿了心中的那些，卻無法隨著吞吐的煙稀釋減緩。

「五。」

數到五，她因此把煙壓在自己的手上。那瞬間的痛以及越來越深重的辛辣，讓她忍不住要咬緊牙關，才不出聲。她閉上眼睛想像，那些沒辦法釐清卻又只能自己消化的情緒，都能從燙出來的傷口慢慢的蒸發；那些難以辦到卻一直被深重期待的，她多麼多麼希望，自己對自己的一點同情和愛護，若還是無盡的罪過，那就這樣被懲罰，最好是能燒成灰燼，最好是能通通歸零；若不能全都忘記，至少能盡全力的逃避。

「四。」

數到四，她的手已經燙出血痕。煙已經燃盡，但充滿在心中的絕望和無奈仍揮之不去。她流著眼淚繼續往前走，像是要摸索著一條生路，然而這個世界只有頂樓的一方有限空間，無論怎麼走，無論怎到何時，都只是困獸之鬥。她張嘴想要大叫，都怕引來更多的注意、輕視、警告或責罵。

「三。」

數到三，她臨著頂樓的護欄看著外面的世界。停在原地，無路可走。往回退，她連想像都覺得疲倦。想離開，不知道方法。她恨不得有雙翅膀，能拋下所有她還在意或是在意她的人事物；但現實人生終究不是幻夢，她被困住了，而這個困境是她自己懵懵懂懂卻自主來到的。所有的聲音都告訴她這是她早就知道的選擇，所有的聲音都告訴她怨不了別人。她頭痛得要裂開，心酸得要溶解，她恨透了她自己，她不但是別人悲劇的劊子手，還是自己苦痛的最大緣由。

「二。」

數到二，她攀上了護欄，風陣陣吹來，她站不穩，但奇異的不那麼害怕，或許自毀的恐懼，已經比不上渴望放棄之後帶來的解脫。無論是任何人用責任還是愛當作理由，她真的不想要再被予取予求。她再往前踏了一步，不了，不願意再回應任何人的需求了，她沒辦法了，她希望被放過，只求一個寧靜，甚至不奢侈的再去回想曾經能坦然開懷愛與被愛的那些時光，甚至不願意再有任何一丁點期待或被期待的重量。希望有時候是殘忍的，是命運拿來要人承受著苦痛人生的藉口；更何況希望跟謊言有時候是難以區隔的，希望和失望都巨大的生活，她不能再繼續了。

「一。」

終於數到一，她只需要最後的一點勇氣了。她也懂，瞬間的飛翔之後會墜落，至於墜落之後，有人說那樣的靈魂只能無盡的在反覆痛楚中折磨，有人說若是記得懺悔而得到諒解，那麼或許還能到另一個新的人生再開始。她苦惱著自己有勇氣攀上了頂樓，數次走到了這裡，還是沒能再推自己一把，只能又回到自己那混亂倒錯的人生，在好人和壞人之間搖擺著，在傷人與被傷之間矛盾著。她在每一次的曲終人散後發現，歡樂都是偷的，希望都是虛的，若現在不試著掙脫，連自己都要失去。究竟還有甚麼好堅持的呢？但想到心愛的男人，以及失去自己男人會流的眼淚，她竟然連這樣都不捨。她沒辦法做決定，只能一個人繼續站在那 …

「唉。」


他停下了敲打著鍵盤的手，擦了擦眼睛。只差一章節就可以結束了，這個連載寫得有點辛苦，揉一揉酸痛的肩膀，自從寫作變成了他的職業，那些創作時候的感動心緒早就不知道何時就失去了。他隨手要拿外套口袋中的煙，才發現已經空了。

「奇怪，不是還有嗎？啊 …Shit … 」他嫌惡的想，他媽的，一定又是那個女人幹走了自己的煙。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他的健康，那愛哭又愛說多委屈又多委屈的女人，真煩。他老婆都不管了的，她怎麼那麼愛管，真煩，這些女人都一樣煩。

他突然一陣煩躁，打開螢幕決定要弄死這個女主角，管她是因為風太大或是流淚看不清楚，不小心摔得粉身碎骨，還是她自己最後終於勇敢的自我了斷。隨便甚麼理由，就是要她死定了。


「都去死一死好了。」就算是幫自己出一口氣，而這是人人都有的權利，他憤恨不平的想著，並且用力的推落那已經被捏成一團的空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