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舟共濟 5 風雨奔波,飢寒勞頓,我終於病倒了。病情來勢凶凶,昏迷不省人事。高燒不退,陌生的旅途,也沒有求醫的地方。由大船改乘小舟前進。昏沈中的我,病痛呻吟!有母女二人陪伴著我在同一小舟上,照顧我的茶水,注視我的動靜。她們那鬱鬱不樂的神態,無可奈何的苦臉,束手無策。祗有祈求上蒼的保佑,不要讓病情再升高惡化。在一葉小舟上渡過多少苦痛的時間,經過了些什麼地方,又到達什麼地方,離開了那條小舟,小舟又開往何方,而我茫然不知。 乘上火車,那搖幌得肌骨分裂的難挨。旅客擠滿了車箱,只有我是倒臥著。佔了三個人的坐位,我的腿仍是灣曲著。暗淡的車箱裡,看不清什麼人,祗覺得有眾多模糊的面影。在我的身側,她是誰呢?給我水飲,扶著我小便,默默地站立著。始終沒有離開我一步,這時我知道,我沒有親人,祗有同伴,誰能來照拂這樣病重的可憐希希的人呢?她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她懂得人世間多少,不避一般人的詭言中傷。她不分曉夜,不辭辛勞,專為他人而犧牲一切!火車到了終站,下車住進旅館。坐人力車,我一點支持的力量都沒有。在車上倒來倒去,搖搖欲墜,均由她在傍扶著隨車步行。一條失修的馬路,怎樣才能走完。我是在恍惚中過去。 住進旅館,誰願和病人住在一室,那病痛的呻吟,聽來是多麼悽慘。根本就無法入睡。理應讓我一人獨住一間。但是她們沒嫌棄,自動地要住在我的房裡。她母女打了地舖,我睡在床上。她倆就這樣稍稍地得以歇息。在我的床頭還放了一座鬧鐘,這時已經請到一位中醫師,看了病,要服藥,每隔四小服一次。這時我也稍為清醒些。沒有初病時的昏迷狀態。我終於看到東西,看到她不時睜開兩隻大眼睛,看著那床頭邊的鬧鐘。她似乎從未睡著過。像是在提心吊膽地翻來覆去。她是為了我的病,竟付出了不眠不休的代價,我將來要以什麼東西來報答她母女這番真摯的情誼。 怎樣決定送我住進華美醫院。沒有人與我商量,我完全是被動的。我知道由同事顧先生送我去,他給我辦好住院手續之後,他即悄悄地離去了。之後再也沒有人來看我。因此我成一隻孤雁。 他們許多人不再向前行,因為那條路太艱險了,聽到上海的情勢還很正常。所以決意回到上海的老家。但尚有部份教授及眷屬,不干心中途而折回,願繼續向前進。沒有把握的冒險,是必定難有美好的結果。後來知道那幾位有勇氣而沒有助力者,終於未達目的地。因經濟無著,曾露宿街頭,以小販維持生計。其苦難遠超過在團體裡的日子。住醫院之後,頭惱已漸漸的清楚,過去的回憶,一幕幕在呈現在眼前。我們患難相依的日子,已成夢般的幻景。她們離開我,也沒有機會向她們說聲感激和謝意。實在不知她們是怎樣走的,有沒有回過頭再瞧我一眼。在矇朧裡分別,是沒有傷感,也沒有依戀之情。是多少單純而茫然呢! 醫院床前的窗戶,可以看到日出的太陽也可以看到日落時的晚霞光輝。 孤零寂寞由朝至暮,圍繞在我的床榻,陪我的同事第一天便悄悄離開我不知去向。何其忍心竟丟下病中的我,越想越無奈。那時一顆脆弱的心難以自處。 不知是誰通知在三十里外的一位曾經就讀於蘇美專校的女學生傅春芳小姐,她到醫院來探訪我。我當時心中在想,這是意外的意外,也是不幸中的一大幸。如飄浮在茫茫的大海裡遇到了救星。她獨自一人坐了一隻小船,要很長的時間行程才能趕到。她當時不過是二十多歲吧。她竟有那般的膽量和勇氣,隻身來到這兒探視她的老師。這時我內心感到我的學生個個都是如此的尊師重道,真叫我欣慰不己,同時也深深地感到慚愧。這時我高熱已經退清了。漸在復原中,她說:「我每天都會來看老師,就是時間不會太久,我必須乘原船回家。」我說「不必要了,這麼遠的水路,一個人是太不方便。還是不要再來的好。」其實我的心裡是多麼希望有人來陪伴我,可是目前沒有,祗有她一人。我怎忍著心還硬著頭皮叫她也不要來呢!我想,為什麼有些事不能坦白呢?大概人與人之間,必然有個距離,不便太於坦誠。如果言行合一又會產生怎樣後果呢?大概是相當的關係和影響,否則的話,何以不肯澈底的坦誠。如若每個人都以赤裸裸坦誠的話,該是多麼有意思,可以沒有猜疑,也不會有什麼誤會發生。不過有一點不能不加重視的,就是彼此是一樣,否則會發生不堪設想後果。我在想,人與人之間,難以一致。彼此性情就永不可能是一致的。在許多方面都存在著不同情況,坦誠二字,誰會輕意的流露。這是人與人之間極端苦悶難釋的問題。我也不能例外,因為是極普通的個人,既非超人,也非聖人,只有隨傳統的習俗慣有的應對。說到這裡,人生本就有自私的遺傳,且有以個人為至尊。表面的修養,往往都超過內在的涵蓄。雖然有時會洩露,可是無法予以完全的克制。因此人與人的距離愈來愈遠。許多悲劇乃由此而發生。所謂說真話,完全是童年的過渡時期,離開童年,如果純是說真話,那就是天真的像童年。可是人長大了之後,沒有肯承認自己說的不是真話。誰願做個虛而不實的人呢?這是每個人心裡都一清二楚,但是都不願接受那虛假、欺騙、謊言謊語。還有什麼美麗的謊言的美名。其實我說大多數人都在真真假假裡混日子,這是人類極大悲劇在不斷地世代相傳。這是有感而發,病後時常有許多人生的問題以倫理的問題吸引來追究,或許一個人太空虛而又寂寞所造成的反應。 她再三的申明說她一定每天來來看我一趟,還問我想吃什麼?她可以在家做好帶來。那時我實在想不起什麼東西我愛吃。「醫院伙食不壞,不必增加麻煩吧。」結果她問不到結果,第一天的第一次她向我說:「我要回去了,再見!」她輕輕地推開房門,彼此隔絕了。她離開後,我細細地在想起她在校的一般情形。她不太活動,平時默默不語。善良穩重潔身自愛,而且撲素無華,一個心學習的典型學生。她的服飾還留些鄉土氣息。遠跟不上都市的風采。在實習室裡,畫架都是放置沒有人要的一角,避免同學們的注意。老師對於這樣的學生是很少有機會去指示。她也沒有那樣不在乎的膽量,和其他同學爭先請老師來指點或是修改錯誤的輪廓。因此大多的時間是由自己摸索。老師的時間多是給一般活躍而又會偷懶的學生所搶去。有的很少專心,處處依賴老師。所以以成績而言,那些學生的成績都不壞,等到離開學校後,就感到教然後知不足的苦楚了。春芳進步雖然較為緩慢,而是實在的。無形中養成她自力自助的美德。她腳踏實地,一絲不苟。她的歲月是沒有虛渡。她沒有因在校時老師對她疏忽教導,而有怨言。她相反比在一般同學對老師還要尊敬和感激。 幾天來沒有見到她的來臨。到了第四天時間已過,還不見她的蹤影!心裡頓起疑慮,難道她是病倒不成?正當百思不解時,敲門聲響起,但聲音不是她。還是請他進來。原來是近六十多歲的老年男人。他走進門後,首先自我介紹,他說:「我是春芳的父親。春芳是我獨生女,她今天沒有看老師是因為生病,所以由我代表她看看老師。以免老師在病後增加焦慮而有傷貴體。」他說到這兒,心裡拍拍地跳動不寧,我問他:「春芳生的是什麼病,嚴重不嚴重呢?」他回答我說:「不,是痢疾,大概是吃壞了肚子吧!」這時我才鬆了一口氣。哦!我很謙恭地說:「謝謝你遠道走來,我真的太過意不去。」在慌張中忘記了請他坐下。請他坐下後,又隨便地聊聊無緊要的事情,像抗日的戰爭,大家都處於恐怖之中。雖說敵軍尚未來,而空襲警報時起,敵機在空中盤旋,它的威脅性日趨驚心動魄。他說:「幸好我們住在鄉間,比之都市稍為安全些。」我想也不過五十步與百步而已。他問我復元後作何打算。往重慶的路我是目前無法走,只有退一步想,暫折時回上海。說上海租界尚平靜且已有輪船直接開往上海。坐一夜多點的輪船不算太苦。到了上海就再作計劃,他默默地點點頭說:「目前也只有這條路暢通,別的是更危險。」他那忠厚老成的性格,在他的言詞和外表上看可以了解。他那瘦瘦長方臉,已添了辛勞組成的歲月留下的明顯皺紋。短短的頭髮,已有些灰白。他站起身向我說「我告辭了。」我再三地感謝他這番盛情,他臨行又鄭重地向我說:「明天春芳會來的。」這時怎樣回答呢?只有點點頭,默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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