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同舟共濟 4

船開到那兒，誰也說不出地名，因為鄉郊沒有像都市有明顯的標誌一目了然。沿著一條暢通無阻的河道，一直向前。走了兩天的內河航行，到達一大港口，長堤高高橫於眼前，出口處有石造的橋，我們需要穿越那橋洞，然後進大港。船身稍比橋洞略大到兩寸左右，再怎麼左彎右轉，都無法越過那個關卡，船主嘆著說：「實在無法越過。」大家目睹實際狀況，都嘆無奈！只有慢慢地退出橋洞回到原有河道。這個阻礙無法解決，為時天色已晚，又是人煙稀少的廣野。記得曾經過一農村，有幾農戶，也有些不太高的樓屋，將船退回到有人家的地方看看，能否可以歇息。約半個小時的行程，到了那農莊，沒有看見莊上的人影，只聞犬聲汪汪的跳叫著。心想有狗必定是有人居。我們幾人跑到屋跟前，大聲的喊叫，有人在嗎？裡面有人應聲，少刻有個人出來。詢問我們有何事。立刻直言相告，我們是逃難的，所乘的船太大了，橋閘狹出不去，無奈天色已晚，懇求借住一宿於此，不知貴處有無空間，能否借用，那有年紀的老人，他細細地向我們觀察一番，他轉過身回到室內，這時就有好幾位中年人出現，他們說的「方言」，我們不懂，好在有年輕人會講國語，首先表示接受我們的懇求，再說只有樓上房間是空著的，沒有人住，有三間統倉，當時只求避風寒，那有選擇的餘地。
大家興奮異常，有了足以伸腿，可以以躺臥的地方，再好也沒有啦。忙碌著，將行李物件，搬下船，大家都湧到那空無一物的樓上。打開各人的被褥，要緊的先躺下。有的還大聲喊說：「太舒服了，太舒服了！」腰酸腿麻後得到舒解，確實非常暢快，難怪有人會歡呼起來。
主婦有她們的任務，怎麼來填飽飢餓的肚皮。向房主問問，這裡到何處能買到食物，說離此不遠有小市鎮，小店舖，有日用的一些食物，如果不便的話，吾家都在可供給，我說太好啦！一時心急，向他們表示萬分的讚美，我們何其幸運，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了。大家拱手大笑好像有緣，一見如故。恐懼、飢餓、疲倦，都遠離了我們。眼前的問題是有了解決，此處決無法常久之居，加之人地生疏，短暫歇腳尚可。協商未來的走向，若找不到船隻，又不可能在此落腳，有的已不耐這樣的團體生活，建議不如化整為零，各自分道揚鏢，免受牽連之苦。說法是算理性的，也非常的正確。在袁家匯時，已經就有同仁顯明表示。幾位學校元老教授，他們的主張是分散為宜，各奔前程，將學校一筆積餘款項提出分配。當時只有暗中議論，並未向校長提出要求。沒人願意直接向校長表示，我知情勢不妙，雖未正面談論，但已有分散的動向，終必將這同舟共濟的團體拆散。所謂人心渙散，大局難以挽救，我將這個消息傳到校長耳邊，他問我如何辦法，我乃直言不諱，坦然地說，對團體失去了信心，難以同舟共濟免強維持現狀，是不切實際的做法，有損無益，終有分散的一日。分是時間的問題，又何不趁此機會，由校長召集大家，一起商討這切實的問題。
商討的最後決議，以自願單獨為原則，凡事不願單獨行動者仍與校方同進退。這樣決定既有民主的風範也包含了自由的權利。使每個人的進退都無怨言。
事過之後，校長拍著我的肩膀以沈重的語氣對著我說：「你總不會離開我吧。」當時老人的心裡藏著無限感慨與激動。他是極富有情感的藝術大師，在此危急的局勢下，又不能貫徹個人的心願。說來也最為苦悶的時刻。我毫無猶預地向他表示，絕對不會離開你的左右，除非沒有一點力量協助予你。他哈哈大笑說終於有伴，不會孤獨無援。他家有師母，有十歲多的師弟，有他的岳母，有他哥哥的遺孀及十七歲的侄女還有依隨的堂弟夫婦和一位十九歲的侄女。這都是要負責的親人；是多麼堅巨難揹的包袱呀，無論如何我也不忍心離開他們。不但如此，還有一個包袱，即是有位腿跌傷不便行動的同事。他是孤獨一人，隨時要人照顧，平時這個責任都是我來負擔，沒有推委之餘地。因此我則更無自由選的權利了。受重傷的同事，也是做學生時，他擔任我們的助教，雖則沒有直接教我們什麼？但是對他印象特深。當然他年紀比我大。等我回校服務時成為同事了。他是怎樣的一位助教呢？說來話長，在此只能簡要的談談。
在我的觀察下，他是一位傑出的青年藝術家。他有高度的藝術才華，尤其是素描的造詣精深，一時無以對手。他主修雖是西畫。但對國畫功力亦甚高強。從這一點上看，就明白他的油畫的修練。校長常將人請他繪的肖像轉由他代筆，無人能識別不是校長的親筆。其仿繪的真實，乃是智慧與技術的混合。他在校時很少言語，終日是沉默寡歡。有一天的晚上，他來到我臥室和我閒話家常。他帶來一罐的五香瓜子，是蘇州的采芝齋的名產之一，小小的粒子，到嘴一嚼是香脆異常，我們兩邊談邊嚼，一個夜將一罐瓜子吃得一粒不剩。可見我們閒談的濃度吧！從此以後，我們成了忠誠的友伴。因此，我始終與他在一起，難中則更為親切，他曾向我表示，若是沒有我，他隨時會離開人世。其言悲切，其臉色蒼白，其情緒激動，我乃以誠懇的語言，再申述我的心願。告訴他，患難之中，我絕對不會離開他的，這和我對校長的承諾一樣堅定。他的緊張情緒始慢慢地平穩下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不放，默不發一言，我們以坦誠相見，如兄弟般，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