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Samarkand,Uzbekistan 撒馬爾罕,烏茲別克斯坦)
據說偶像崇拜, 在伊斯蘭教中, 是最不可饒恕的罪惡。先知默罕穆德說, 表現人類和動物是真主所獨享的特權, 凡膽敢侵犯這種特權者, 在裁判日將受到最嚴厲的懲罰。這條訓示令我怵目。雖不是以繪畫,雕塑人物為生, 但從小塗鴉捏土至今, 也不知冒犯過阿拉多少回。嚴格說來, 審判日那天, 我應該會被視作「目騷為亂」, 所謂「造型人」﹝Musawwirum ﹞這個十惡不赦的類別。不論其他, 光是這條戒規,就註定我沒法兒皈依伊斯蘭了。
昔日的畫工受聘於統治階級, 貴族, 宗教領袖, 作品除了裝飾功能外,主要的目的, 無非企圖強化普羅信眾對權威的服從。而最有效的方法, 大概就是訴諸形象的神化吧?語言的造神, 只有在視覺上,聽覺上, 獲得某種程度的滿足後, 才能有效地沈入意識中,並根深蒂固接受者的信念。眾所週知的西方藝術型態的演變, 自希羅, 中世紀, 乃至文藝復興, 莫不基於此主調, 服膺此目的。從亞里斯多德的自然模仿說, 羅馬新柏拉圖學派的普羅丁提出了神之散射說, 到達文西, 米開朗基羅的人本創造…… 藝術的表相, 無論主題正反,均帶著崇高的理念, 幫助人理解自身, 並藉由高於人性的神力, 企望獲得美的救贖。繪畫的技術, 表現手法, 因應當時的民智, 進退微調其形式, 直到達文西「 看見」了光, 並試圖將之表現在畫布上。之前, 「光」只能是神與聖所獨享的, 有別於凡夫, 只有在祂們的頭上, 方得配戴。當藝術家抓住了光的那一刻, 亦是人類文明突飛猛進, 與神競技的開始。
造像的藝術, 很容易懂。即使被繪塑的對象, 應該是神。無論此神, 長了幾個頭, 多了幾隻手, 有多奇, 有多怪, 觀者多能自記憶庫中搜索認出這是手, 這是頭, 這是某幾類動物的有機合成, 理性者進而能解析其圖像的象徵意義, 因為從沒有人能真正創造出純然的不存在。模仿正常人體比例所造的像, 更是平易了, 那是我們熟悉已極的七情與六欲。無需解釋, 我們懂得了釋迦與蒙娜莉莎的笑, 毋庸置疑, 那是一男一女牽動了臉部肌肉的動作。至於其中蘊含了何種慈悲與祕密, 千百年來, 無數的宗教家, 文學家, 藝評家,史學家, 乃至科學家, 婦產科醫師, 牙醫師……都可有驚人的理論與解析。
我深深地同情那些受戒規制約, 壓抑繪塑人物本能的穆斯林藝術家。精確設計幾何圖形本應是數學家的責任, 而不是藝術家該做的事。此言絕無冒犯對數字有天賦的人士, 數學是哲學之母, 衍生的邏輯科學, 全方位地進化了人類的文明。然而對大多數人而言, 理智愈發達, 文明愈先進,天賦的直觀直覺能力, 不可避免地, 會愈趨鈍化。人類直覺的本能, 常被等同於神性,這是理性之外, 不能以言語理解的範疇。當此神性被壓制, 人心就容易失卻辨識假智的能力, 而心被五光十色的資訊給填滿時, 人就很難感到真正的快樂了。由此推論,規矩的數學幾何, 一方面理性了人類, 進化了其語言的辯証能力, 一方面,在某種程度上, 卻扼殺了人的直覺。當一個宗教以幾何抽象圖案為其藝術表現形式時, 它所要達到的目的究竟為何?
宗教信仰源於人類對生命的困惑, 對死亡的恐懼, 以此衍生的藝術便需要帶有撫慰的作用, 讓信徒有所依恃,並獲得希望與快樂。基督受難圖, 敘述的是死亡, 卻能傳遞復活與永生的訊息; 佛陀涅盤圖表達的是脫離生死輪迴的喜悅。似乎不經過死亡這道最後關卡, 無以對比表達出獲得真正永生的快樂。
真正的快樂是何種狀態?那應是種平靜, 輕快,持續的愉悅, 類似光的清朗吧?許多人描述了瀕死經驗時, 幾乎都提到看見了光, 並立刻感到平靜的喜樂。在光中, 有人見了耶穌, 有人認出了阿彌陀佛, 有人感覺那是阿拉, 或已逝的親人。有些科學家, 企圖合理化此現象,他們認為, 或許人之將死, 極度恐懼時, 可能會自行啟動腦中某種腺體機制, 並產生足以安慰自體的影像來克服那恐怖。亦有人認為那是因彌留之際, 瞳孔放大接收了光線之故…..沒有人能夠證實這些徒然的理論, 因為真正離去者, 是無法再述所謂的瀕死經驗的。
限制信眾不得刻畫自身及描摹其他動物的伊斯蘭教義, 一度曾讓我頗困惑。七世紀時的默罕穆德先知, 為何如此絕然遠離一般統治者所慣用的手段來立威造神?不藉描述死亡的造像,如何才能使其信眾接收永恆快樂的訊息?
難道祂預見了當人看見了光, 立體化了自身, 啟蒙後的偶像毀敗情景?當人藉描繪神, 而至僭越了神性, 自以為無所不能時, 或許就是毀滅的開始了吧?如此一來, 何不就從一開始, 即禁止去繪塑所有知覺動物的形象?如果真是這個原因, 那麼伊斯蘭可能會是未來世界僅存的文明了, 其他爲宣揚福音教義而訴諸圖像的宗教, 或多或少都帶了自我毀滅的因子,宗教相互傾軋時,神殿可以改裝, 但偶像一定被砸; 破除偶像崇拜運動興起時, 有臉的神, 常遭殃。晚於其它主流宗教的先知穆罕默德記取了教訓, 對朝三慕四的多變人心設了防。
由真神大能所創的有生命的動物, 只可能會誘致某些天賦者企圖以之搜索神之樣貌,洩漏天機。神之樣貌, 不容褻瀆與假飾, 所以必須壓制造形人, 以防僭越。或許, 當初先知獲得神啟之際, 他也應見到類似瀕死經驗者所描述的那輕柔喜悅的光。只不過他沒看到任何形像, 才由此認定真神之不可描述?
也或許, 先知的禁令是基於悲憐喜愛造型的人, 爲保其心地潔淨, 常感單純的喜樂,而不得不出此下策?迫使藝術家拿起規矩方圓時, 他們的心也就不野了。奔放的想像力, 只有神才能擁有;被假智激發的七情與六慾, 常人沒法擋, 只有神才能控制。當信眾注視著那繁複的幾何圖形時, 很難再容其它雜念,腦袋就會被迫放空, 如同彌留之際的瞳孔放大,不是說室虛才能光入?穆罕默德 莫非也識此禪機?
我也不由得地懷疑, 穆罕默德可能深諳並服膺柏拉圖的美學理論:絕對的美只可能存在於幾何形體、純粹的色彩、單純的聲音中, 美是一種抽象。如此伊斯蘭藝術應是一個進化最完美的宗教藝術了。
一切只是臆測。一個蒙娜麗莎就可以挑起無數個不嫌煩的想像, 沒有影像的藝術, 豈不更引人入神?在撒馬爾罕(Samarkand) 的清真皇陵群前,酷熱的陽光下,無數各式的藍釉磚片,靜靜地閃耀出水的清涼。在此, 抽象幾何的圖形不可解地迷醉我的視覺,不需「目騷為亂」來造像揣度,我直覺了祂的美, 一種乾淨, 輕靈的喜悅。沒有故事, 我的腦袋放空, 有光進來。